泰和县最著名、最具影响力的阳明学者是欧阳德。欧阳德的仕宦生涯颇平稳,他并不像邹守益、罗洪先、聂豹等人,因仕途困挫而居乡讲学长达二三十年,也因此他对于泰和的讲学活动,虽不可谓没有影响,却明显受限。以实际师承启发与主盟讲会而言,欧阳德实在无法与邹守益、罗洪先、聂豹三人之于本乡的影响相提并论。倒是他长期在南京为官,对官僚阶层与南中地区的讲学有极大兴发之功。因此,泰和县虽有不少王阳明的及身弟子,但县内直到1540年仍然没有组成阳明讲会。第二代阳明弟子中,固然许多人拜在欧阳德门下,但他们同时也师承邹守益、罗洪先、刘阳等常年居住江右的学者。[249]在泰和第二代阳明弟子中,以胡直最著名,胡直与学友们辗转求师、组会讲学的困学经历,标志着嘉靖、隆庆年间阳明学在此地继续发展的精神,而其晚年主讲的求仁书社,则是乡里支持讲学的例子。进入晚明,泰和县的讲学活动似乎完全沉寂,显然第三代弟子不能在科举上争得功名,或在地方事务上立功绩,因此无法留下历史记录。下文将按着时序,讨论阳明讲学在泰和县传承演变的情形。
正德年间王阳明在南赣的讲学,吸引不少泰和县学者的参与,其中著名者有:王思(1481—1524),他是王直(1379—1462)的曾孙,正德六年(1511)的进士,因上疏获罪,被谪潮州三河驿丞,此时亦从王阳明游。王阳明讨宸濠时,檄王思赞军议,世宗嗣位,王思得复故官,但不幸却在大礼议之争时,被下诏狱,因杖成伤而卒。[250]刘魁(约1489—1552)是正德二年(1507)举人,王阳明讲学虔台时,他与欧阳德等人从之受业,嘉靖初谒选得宝庆府通判,历官至工部员外郎,嘉靖二十一年(1542)因上疏谏止徙雷坛于禁中,而下诏狱。在狱中,日与杨爵(1493—1549)、周怡(1506—1569)讲学相淬砺,[251]嘉靖二十六年(1547)才获释,但不久即亡。[252]李鎜是王阳明聘请主教虔台的学者,其子李淐与兄李绛,也都受学于王阳明。
最早接触阳明学的泰和学者中,日后以欧阳德最著名。欧阳德出身泰和望族,家族中共产生了125位官僚,其中有14名进士。[253]欧阳德天资早慧,九岁以奇童著称,十三岁为弟子员,二十一岁便取得举人资格。他因慕王阳明之名而至虔台从学,又因一心向学,竟二度不赴会试,直到嘉靖二年(1523)才应试,并顺利成进士。他的仕宦生涯颇平顺,从六安知州、刑部外员、翰林院编修、南京国子司业等职,官至礼部尚书。其中大约有十五年时间在南京为官,并职掌教育的官职,积极宣扬阳明学理念、提倡讲学活动,对后辈学者的影响极大。[254]在出任礼部尚书居京师时期,又于1553—1554年,与徐阶、聂豹、程文德共同主盟灵济宫的讲会,学徒云集,黄宗羲说:“当是时,士咸知诵‘致良知’之说,而称南野门人者半天下。”[255]
王阳明及身弟子中的泰和县学者,尚有:胡尧时(1499—1588),嘉靖五年(1526)进士,历官贵州按察使,在贵州修建阳明书院、刊行王阳明的著作,对阳明学于贵州的传播有重大贡献;[256]曾忭(1498—1568)也是嘉靖五年的进士,王阳明在浙江讲学时(1521—1527),曾忭出任光泽知县,遂前往受业,从此不仅在宦地提倡讲学,晚年与郡邑同志集讲青原、白鹤、云津,并与郭应奎等人共创聚〔萃〕和书院;[257]王贞善则是先受业于王阳明,再学于湛若水,他在嘉靖七年(1528)成举人,授揭阳县知县,但因忤上官,不满岁而归。王贞善居乡时,与儿子王一俞、王一视,共同讲学于邹守益、罗洪先之门。[258]据胡直言,王贞善为人凛若严师,性不喜辞华,曾著有《静谈》《法言》《势论》等篇章,后题为《王氏内外篇》。[259]
从上述这些王门第一代弟子的生平事迹,我们可以发现,王阳明在江右的讲学虽然赢得不少泰和年轻精英加入其阵营,但是这些精英学者或因政治抗争而英年早逝,或因长期仕宦生涯而远居外地,或因学识不足以号召、承担一独立讲会的成立,故讲学成效较不显。总之,泰和县没有产生一位像邹守益之于安福、罗洪先之于吉水、聂豹之于永丰,能够在本县内大力倡导讲学的学者。因此在嘉靖初期,泰和县并未能形成自己的讲学中心,主要是参与青原山、石莲洞的讲学活动。这样情形到了16世纪40年代才稍有变化。
欧阳德于1542年因奔丧回乡,并一直待到1546年,才再度出仕。在此段家居的时日,他不仅与聂豹、邹守益、罗洪先等人“周旋于青原梅陂之上,相与求未发之真知,究先师之遗旨”;[260]也兴发了不少本地的年轻学者。根据胡直的追忆,1542年,欧阳德“自乡出邑城,会友讲学,倾城士友往会。”[261]可见官位与声名的确是号召讲学的重要因素,也就是这个机缘,许多年轻一辈的泰和学者走进了阳明学领域。
当时胡直二十六岁,起先并没有随同倾城士子们去拜访这位著名的前辈学者,可能因为他对于理学本没有太大兴趣,也不太想跟随流俗。[262]胡直自述其年少以来喜辞章之学,羡慕孔融(153—208)、李白(701—762)、苏轼(1036—1101)之为人,并曾著书驳王阳明之说,后虽觉非而欲自奋为学,但终不得要领而仍取旧习。后来在好友欧阳昌的力邀下,胡直终于前往普觉寺拜访欧阳德,没想到欧阳德一见他辄亲切呼其旧字——宜举,他又因见欧阳德态度诚恳、不摆官架子,便颇心服。紧接着听取欧阳德阐明“惟仁者能好人”一章时,更觉字字为其所发,深受感染。事后再度拜访请益,欧阳德以立志勉之,胡直终于豁然有契,便归入欧阳德门下。[263]
然而胡直学道的路途,并没有因为欧阳德的启发而一帆风顺,其《困学记》详尽记载了他漫长迂曲的为学历程。胡直从嘉靖二十二年(1543)中举之后,要一直考到三十五年(1556)才成进士,这段辛苦而挫折的科举之路,也同时是他学问与生命意向摆**不定、辗转求师未决的历程。胡直在二十六岁(1542)立志学圣之后,仍时时摆**于辞章旧习与学圣之间,又因科考的挫折,内心多忿欲,致屡兴屡仆、不能专志。到了嘉靖二十六年(1547),他有“飘然遐举离世之兴”,但因好友王托鼓励“遐举不如力学”,两人遂偕往吉水拜访罗洪先,居石莲洞一个多月,亲受罗洪先的教诲。此时罗洪先教之以“专在主静无欲”,胡直虽不甚相契,但日日操持,于精神日履之严谨亦有帮助。
次年(1548),胡直游韶,拜陈大伦学玄,与邓鲁问禅。在长期打坐修心的操练之后,他经历了心思开悟、洞见心体、宿疾痊愈、能感异梦等奇妙经验。之后又因起念,遂失初悟。一日又忽得悟,遂印证先贤语言,无不合旨。在此一失一得之后,胡直立志更笃,不为世网所累。第二年(1549),胡直回乡后便与邑中诸友共组一会讲学,此会应该就是他在《亡友月塘曾君墓志铭》中所说的“五人会”。[264]与胡直共同组会讲学的学者则有:曾于乾(1520—1562)、王托、欧阳昌(1516—1567)、罗潮、萧隆佑。这些人是泰和县第二代阳明学的主力,不过除了胡直以外,其余都未能取得进士功名,由于作者无法找到罗潮和萧隆佑的传,下文则分别介绍另外三位学者。
曾于乾,字思健,号月塘,与胡直在少年时已成好友。既壮,又共同师事欧阳德。曾于乾年少尚气概,有烈士独行之风,但随着年纪增长,向道之心日增,其行也愈端凝平和。他是当地人争相迎聘的教师,也是生员中的领袖,相当积极地参与地方事务,颇获官员赏识。他曾上万言书争取开关籴盐,又曾力抗知县和庠师对学生的高压态度,也曾受聘修县志。遇大饥荒,他也出己赀赒济本支与乡里之贫者,又因感于古道不复,常以正风俗、成人才自任,并申订罗钦顺云亭乡约,并推行于乡达数十年之久。许多人慕名,不远千里来拜其为师,故其及门弟子多达百余人。[265]
当五人会成立时,欧阳德为他们写了会籍之引,勉以知方立志,对于曾于乾有极高的期许。后来,曾于乾接受罗洪先的邀请,为罗家子弟的教师,处松原长达六年,与罗洪先相问学。他曾说:“予从是毕志斯学,即终身焉可矣。”嘉靖四十一年(1562)九月,曾于乾约了诸同志到松原聚讲,却于九月七日中风,病卒于松原,享年只有四十三岁。曾于乾虽一身为布衣,但其行卓异,乃得以列祀乡贤祠。[266]
王托,字有训,是王直之兄王信的后代,弱冠契王阳明良知之旨,师罗洪先。又与胡直深交共学,相偕至松原向罗洪先问学。胡直言其好学:“取友四方,远越数千里,近或百里,多至逾年,少或逾月浃旬。”[267]县志则记其与罗钦顺、欧阳德、胡直交相讨论,得学正宗。[268]王托亦以布衣列祀乡贤。
欧阳昌,字文朝,号蜀南,是欧阳德的族孙。少即有出色文才,年十三补弟子员,与胡直、王渤(1540年举人)共学,治古诗赋,三人最为友善。方壮,偕曾于乾问学于欧阳德十年,后又偕胡直、王托共事罗洪先三年,其学浸入精微。欧阳昌的父亲是欧阳乾元,官至刑部郎中,致仕之后,欧阳昌筑爱日堂以奉居,号称父子两人以道交相成。[269]然而欧阳昌一生读书,却未能获取功名,徒忧时爱国,颇有感慨,1567年忽染痢病,卒。[270]
除了五人会的学者,欧阳绍庆(1517—1574)(欧阳德的仲子)也是泰和第二代阳明学者中的佼佼者。欧阳绍庆秉承家学,早年除了经史教育外,也接受理学熏陶,更有许多交接各地阳明学者的机会。王阳明去世时,欧阳德制服设位,率子弟哭奠,当时欧阳绍庆十二岁。欧阳绍庆于十六岁(1532)随父亲宦居南京,每当父亲出郊寺讲会,他总是随从在旁,故得与宣城贡安国(1556年贡生)、沈宠(1537年举人)等学者相交。[271]嘉靖十六年(1537),他回乡参与考试,获选补邑庠生。欧阳德回乡家居时,经常出会江右同志,欧阳绍庆也多跟随,遂“得闻所未闻”,遂结交更多江右著名学者,如宋仪望、张春、周贤宣(1553年进士)、[272]萧廪(卒于1587年)、[273]邹善等人,并与本乡的曾于乾、胡直定交共学。但因着欧阳德再度出仕,欧阳绍庆也离开家乡,随父亲讲学。嘉靖三十一年(1552)欧阳绍庆通过乡试,取得举人资格,但会试屡次不第,后终在隆庆二年(1568)得中书舍人之职,此时则集同志数十人会讲于灵济宫、西瓦厂。欧阳绍庆后官至工部主事,隆庆六年(1572)左右回乡丁忧,万历二年(1574)且偕胡直共赴青原,与四方同志举会,并相期偕隐共学,然天不假时,欧阳绍庆即亡于此年。[274]从其一生经历看来,欧阳绍庆因为早年随父亲居宦地,中年又出仕在外,居乡时日极短,因此他虽与胡直等泰和学者定交,但真正一起讲学的机会却很少,其对于阳明学在泰和一地的传承,贡献亦不大。
上述这几位泰和第二代阳明学门人,虽然都因跟随欧阳德讲学而兴发立志,又在1549年组成以泰和为核心的讲学会,然而当时他们尚挣扎于科举考试,且大多无法获取功名,曾于乾和欧阳昌又亡于16世纪60年代,使得阳明学于此地开拓的工作无法展开,最后此重责也只能落在胡直的身上。
胡直于1549年居家结五人会讲学之后,次年再赴会试,再下第,之后他接受李春芳(1510—1584)的聘请,至兴化教导李氏子弟。胡直因此番机缘而得闻王艮之学,且以其严谨态度一矫兴化人对泰州末流自恣放达的观念,并开始立会讲学。嘉靖三十二年(1553)胡直再次下第后,他终于接受众友之劝,就选学职,遂得句容教谕之职。次年(1554),欧阳德去世。胡直自从拜入欧阳德门下至此时,已历十数年,他屡兴屡仆的学道历程,虽然迂曲,却也逐渐凝结出自己的心得。《困学记》中大段陈述其对程朱先儒与阳明近儒之说的质疑与批评,要言之,乃疑先儒以多见闻之博文穷理为专,忽略理在吾心;也疑近儒未言良知之天则,故使人不复知有至当至善处,遂堕猖狂自恣。并悟出自己的博约之说,又说:“由是用功,似不落空,日用应酬,似稍得其理,处上下亦似稍安,浸悟南野先生所论仁体之旨。”[275]
经过这番自悟,胡直又赴南京会友,与何迁、谭纶(1520—1577)、唐顺之、赵贞吉(1507—1560)等著名学者讲论,最后终于在嘉靖三十五年(1556)成进士,之后更有机会结交海内学者。[276]胡直初成进士尚在京时,因不愿接受严嵩的延揽,不久即外放,先后出任胡广佥事、四川参议,又以副使督学四川。隆庆元年(1567)他自四川归乡,三年后诏起湖广督学,移广西参政,广东按察使,于万历元年(1573)致仕。
胡直成名之后,对于家乡讲学与教化的工作有了更具体的贡献。他自四川归乡后,乡之缙绅学者,无论老少,立即请为学会,而且动辄数百人参与,一时蔚为风尚。他对于地方乡约的推行,也有重大贡献。当时,门人胡舜举(1522—1576,胡尧时之子)带着自己两个儿子来问学,胡舜举有感于盗寇作乱严重,乡民不得安宁,希望仿效胡直在四川施行乡约御寇的方式来团结乡民。经过胡直的指导,胡舜举偕二三友人倡议决行,除了组织数百乡民御寇外,又印行求仁乡约分给各家,终于使盗寇之乱渐息。[277]
因着参与讲学的人数增加,众人遂决议在觉山寺之右兴建书院。但因胡直的再度出仕,此议稍悬。万历元年,胡直致仕归乡后,友人康宗望暨诸耆宿复申前议,又得门人胡舜举率先捐金号召,终于在万历五年(1577)建成求仁书社。[278]清人梁弓复为书院作序曰:“求仁书社者,邑前明隆庆间高行、信实两乡士耆为胡庐山先生建也。先生博古嗜道,渊源伊洛,其学以仁为宗……既请告退,居两乡之间,社建而来学者益众。先生乃于讲学外,立为条约,岁之期会,无贤不肖胥纳于教焉。”[279]可见这个讲所与地方教化的密切关系。此书社后毁于明季兵燹,根据《泰和县志》中所载梁弓复与周召所写的序可知,入清后书社又在胡直的后代与乡民的共同努力下,重建复会,并且仍与教化乡俗为主要诉求,此与阳明学已无直接关系。[280]
万历九年(1581)以后,胡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求仁书社,与乡人康宗望(时年约六十)及另一位乐君(时年约七十)共学。胡直描述他们共学的情形曰:“与二君凭栏啸歌,二三子和之。”并请画工画了三人于书社共学的图,称《仁社三逸图》。[281]然而,我们从胡直的文集和泰和县志的记载,都无法见到门人环集于书社讲学的景象,此固然可能受到张居正毁书院、禁讲学的影响所致,但恐怕更反映了阳明学无法在泰和县内持续有力发展的情形。胡直逝于万历十三年(1585),此际正是各地展开重修书院、恢复讲学之际,此种现象在泰和县也看不到记录。整体而言,从现有文字资料,的确不易找到晚明泰和县内阳明讲会活动的例子。虽然胡直确有门人,[282]其中最著名者当属吉水的邹元标及泰和的郭子章。郭子章一生游宦在外,看不出他对泰和本地阳明讲学的贡献。[283]正如John Dardess所论,即使欧阳德吸纳了不少门生,但他并没有能够建立起一个泰和学派,不仅胡直没有承继欧阳德的学术,胡直之后,也后继乏人。[284]
当然,影响阳明学在泰和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尚有著名理学家罗钦顺。罗钦顺官至南京吏部尚书,又里居二十余年,对地方家族整合、乡约推广极有贡献,也深获乡人敬重。在理学方面,他对宋儒之学以及王阳明之学的反省与批判,颇具哲学深度;王阳明、欧阳德都以他为主要对话者。虽然罗钦顺反对阳明学,并没有完全阻碍阳明学在泰和县的传播,但其影响力不可低估。唯关于罗钦顺的研究,Irene Bloom对其思想已有深入研究,John Dardess书中也详述其与王阳明、欧阳德之互动,故不在此赘述。[2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