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咸同之世(1 / 1)

因身世交游的关系,陈寅恪常常谈及近代历史的种种人事。他自称“对晚清历史还是熟悉的”[1],则其看法并非兴之所至的任意评点,也不是一家一姓的是非恩怨,而是以论学治世态度深思熟虑而得出的“数十年间兴废盛衰之关键”。[2]仔细考察,更有前后一贯的系统性。

“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曾湘乡张南皮之间”,今人多以中体西用及纲常名教定位,认真考究,也未必尽然。邓广铭教授即认为:

近四五十年内,凡论述陈先生的思想见解者,大都就把这几句自述作为陈先生的最确切的自我写照。既然自称“近乎曾湘乡、张南皮”,于是而就断定陈先生是一个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人。我对于这样的论断却觉得稍有难安之处。因为,我在前段文字中所引录的《王观堂先生挽词》的《序》中的那段话,乃是陈先生自抒胸臆的真知灼见,而所表述的那些思想,岂是咸丰、同治之世所能有的?所发抒的那些议论,又岂是湘乡、南皮二人之所能想象的呢?

并且断言:陈先生的几句自述,实际上只是一种托词。“如果真有人在研究陈先生的思想及其学行时,只根据这几句自述而专向咸丰、同治之世和湘乡、南皮之间去追寻探索其踪迹与着落,那将会是南辕而北辙的。”[3]

陈寅恪重视纲常名教,源于他对民族文化史的深刻认识。他认为:“中国古人,素擅长政治及实践伦理学”;“中国家族伦理之道德制度,发达最早。周公之典章制度,实为中国上古文明之精华。”[4]这也就是后来所说“二千年来华夏民族所受儒家学说之影响,最深最巨者,实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面”[5]。但这是千古不变的一面,不仅限于咸丰同治之世。专门提出咸、同之世,曾、张之间,除了维护名教之外,必有其他新的因素。而且此节必然关系中国近代变化转折的关键。

冯友兰解释道:

咸丰、同治之间的主要思想斗争,还是曾国藩和太平天国之间的名教和反名教的斗争。曾国藩认为,太平天国叛乱是名教中的“奇变”。他所谓名教。就其广义说,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他认为,太平天国是用西方的基督教毁灭中国的传统文化。这就是所谓“咸丰、同治之世”的思想。曾国藩也是主张引进西方的科学和工艺,但是要使之为中国传统文化服务。这就是封建历史家所说的“同治维新”的主体。张之洞用八个字把这个思想概括起来,即“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就是所谓“湘乡、南皮之间”的议论。[6]

此说之于社会常情及变态大体不错,但具体到个人殊境,则难免有不尽不实之处。

纲纪说见于1927年《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陈寅恪指出:

夫纲纪本理想抽象之物,然不能不有所依托,以为具体表现之用;其所依托以表现者,实为有形之社会制度,而经济制度尤其最要者。故所依托者不变易,则依托者亦得因以保存。……(道光以后)社会经济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不待外来学说之掊击,而已销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虽有人焉,强聒而力持,亦终归于不可救疗之局。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

这里虽然包含作者对中国文化的观念,但主旨在于了解同情王国维“不得不死”的立场,并不完全代表作者的态度。如果陈寅恪与王国维居于同一立场,如有人称之为“遗少”者,则其不与观堂一致行动,岂非苟活?陈家与清室,恩怨分明[7],陈寅恪虽然不一定知其详,从其关于晚清史的诸多议论,很难看出多少恋清情结。即使文化遗民说,所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与其具体行为不相吻合。

文化遗民说的重要支撑是中体西用观,1961年吴宓日记:“然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张,毫未改变,即仍遵守昔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中国文化本位论)。”[8]说陈寅恪坚持中国文化为本位,当属的论,但他的“中体西用”文化观的经典表述,仍是《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所说:

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

这与晚清名臣张之洞的中体西用说精神虽无二致,内涵却有分别。尤其重要的是,如以中体西用说来诠释,则其议论当与张之洞相等,而不能说近乎湘乡、南皮之间。陈、吴二人交谊甚久,见识学问却差距甚大,即使推心置腹,吴也未必能理解到位。何况陈对吴的学行,心非之处不少。诉诸言论之外,别有隐辞。

陈寅恪治明清史事,极注意人物的身世交游。所谓咸、同之世与湘乡、南皮之间,与此也有密切关系。汪荣祖教授在新编《陈寅恪评传》中,已经发现,所谓“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当然不是要认同咸同时代的保守思想。事实上,不仅仅是咸同将相开创了‘同治中兴’的新局,而且咸同时代的进步人士,特别是郭嵩焘、冯桂芬、以及陈宝箴,实为同光变法思想的先驱。度寅恪之意,他是要明变法思想的源流。”[9]陈寅恪1945年《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论及:

(近代之)言变法者,盖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论之也。咸丰之世,先祖亦应进士举,居京师。亲见圆明园干霄之火,痛哭南归。其后治军治民,益知中国旧法之不可不变。后交湘阴郭筠仙侍郎嵩焘,极相钦服,许为孤忠闳识。先君亦从郭公论文论学,而郭公者,亦颂美西法,当时士大夫目为汉奸国贼,群欲得杀之而甘心者也。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学,附会孔子改制以言变法。其与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者,本自不同。故先祖先君见义乌朱鼎甫先生一新《无邪堂答问》驳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说,深以为然。据是可知余家之主变法,其思想源流之所在矣。[10]

由此而论,咸同之世正是由历验世务而主张变法一派产生的时期,这也是陈宝箴变法思想的源流之所在。

尽管陈寅恪追究近代变法二源时声称“余少喜临川新法之新,而老同涑水迂叟之迂”,认为半世纪以来,社会退化,“是以论学论治,迥异时流,而迫于事势,噤不得发”。[11]实则十余年前,显然仍是赞成先祖的变法主张和途径。而这种主张和途径,不仅时间发源于湘乡、南皮之间,内容也与二者近似而有所分别。

大体而言,近代知识人的变革图强主张,确有一激进化趋势。虽然各阶段的具体动因不一,共性则在为学人从一定的思想或主义出发,树立以外部为原型的理想化目标,再用以改造社会。因而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往往需要相当长的调整过程,才能逐渐磨去空想的成分,走向务实的正途。陈寅恪揭示近代变法不同之二源,其意义不仅限于戊戌之际,因为在康有为之后,变革派大致均不源于“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者”之一脉。汪荣祖教授认为:“所谓‘二源’,并非思想本质有大异,而是稳健与冒进之别。冒进之失败,更感到未采稳健以达变法目的之遗憾。”[12]如以变法与否的新旧之别作为思想本质的权衡,当然没有大异,但在稳健与冒进的形式之下,二源的思想方式的确相去甚远。

不少学人已经注意到,“寅恪先生决不是一个‘闭门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其满篇考证骨子里谈的都是成败兴亡的政治问题。[13]1919年吴宓与之相识于哈佛,“聆其谈述,则寅恪不但学问渊博,且深悉中西政治、社会之内幕”。[14]如偶及婚姻之事,陈为其细述所见欧洲社会实在情形,竟能将贵族王公、中人之家和下等工人的情况分别详述,指出:“西洋男女,其婚姻之不能自由,有过于吾国人。”并且进而申论:“盖天下本无‘自由婚姻’之一物,而吾国竞以此为风气,宜其流弊若此也。即如宪法也,民政也,悉当作如是观。捕风捉影,互相欺蒙利用而已。”[15]

这与五四以来东西文化的笼统类比,不啻天壤之别。1923年至1924年留学欧洲期间,他曾与积极组织政党活动的曾琦等人交往,“高谈天下国家之余,常常提出国家将来致治中之政治、教育、民生等问题:大纲细节,如民主如何使其适合中国国情现状,教育须从普遍征兵制来训练乡愚大众,民生须尽量开发边地与建设新工业等。”[16]后来他指责戊戌以来50年中国政治退化,依据之一即是以国会为象征的所谓民主政治。[17]陈寅恪虽然不曾主动参与政治活动,却有独立的态度和主张。他与新旧各派人物均维持关系,以致各方面都视之为同道,恰好显示了特立独行的治学处世态度,与康有为以后不同的学派政派之文化政治观念往往各走极端相异,而与其先祖的变法态度相通。相通的根据,则是对中国历史文化及社会现实的深刻认识。

立于戊戌以后各种政派学派之间的政治、文化观念,其精神主旨与中体西用的方向并无二致。但具体到曾国藩、张之洞其人,则只是“议论近乎”其间而已。曾国藩称陈宝箴为“海内奇士”,陈则目曾为“命世伟人”。[18]两家后来更辗转结为姻亲。陈寅恪之于曾国藩,似有敬意而无异辞。不过,曾国藩拯救名教则旗帜鲜明,借镜西国尚在开端。学术方面,曾主张复兴理学,与陈寅恪的学术路径大异其趣。

至于张之洞的人品学问,陈寅恪讽词不少。其《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对张之洞相当推崇:

依稀廿载忆光宣,犹是开元全盛年。海宇承平娱旦暮,京华冠盖萃英贤。当日英贤谁北斗,南皮太保方迂叟。忠顺勤劳矢素衷,中西体用资循诱。总持学部揽名流,朴学高文一例收。[19]

张之洞自比司马光,陈寅恪也有“老同涑水迂叟之迂”的自况,当然是两人的相通之处。但挽词的本意似在移情于王国维的立场心境,而非发挥本人的旨趣。陈寅恪认为,在清末清流派中,张之洞先是外官的骨干,后为京官的要角[20],而“同光时代士大夫之清流,大抵为少年科第,不谙地方实情及国际形势,务为高论。由今观之,其不当不实之处颇多。……总而言之,清流士大夫,虽较清廉,然殊无才实。浊流之士大夫略具才实,然甚贪污。其中固有例外,但以此原则衡清季数十年人事世变,虽不中亦不远也”。[21]

以清流不谙地方实情与国际形势而论,张之洞算是例外。陈寅恪引吴永《庚子西狩丛谈》述李鸿章之言:

天下事为之而后难,行之而后知。从前有许多言官,遇事弹纠,放言高论,盛名鼎鼎,后来放了外任,负到实在事责,从前芒角,立时收敛,一言不敢妄发,迨至升任封疆,则痛恨言官,更甚于人。当有极力讦我之人,而俯首下心,向我求教者。顾台院现在,后来者依然踵其故步,盖非此不足以自见。

并且案道:

合肥所谓前为言官,后为封疆,当极力讦之者,当即指南皮。合肥与渔川谈论时,实明言南皮之姓名,渔川曾受南皮知遇,故其书中特为之讳耳。

张之洞的转变从积极方面看可谓与时俱进,但与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毕竟有别。况且清代士人尚气节者多憨直,得官爵者则不免逢迎,与岑春煊的不学无术和袁世凯的不学有术相比,张之洞虽被视为有学无术,但作为清流名士,却是宦术甚工,至少不在只讲功利才能不论气节人品的浊流之下。此类不肖者巧者善于利用新旧道德标准及习俗以应付环境,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陈寅恪虽不一定自居于贤拙之列,恐怕也不屑与之为伍。

此外,张之洞私淑陈醴,主张不分汉宋,曾作《书目答问》导人以读书门径,所倡导鼓吹的学风弥漫大江南北,隐执晚清士林胜流之牛耳。而陈寅恪对其学识颇有微辞。他虽然批评廖平、康有为的今文学,却对张之洞《劝学篇》痛斥公羊之学为有取于孔广森之《公羊通义》不以为然,认为孔“为姚鼐弟子,转工骈文,乃其特长。而《公羊通义》实亦俗书,殊不足道”。[22]这无疑是指张之洞见识不高。

进而论之,中体西用之说,经过数十年文化论争,偏蔽显而易见,无法空言坚持。陈寅恪岂能作茧自缚?所以,无论于学理或时势,都只能是议论近乎湘乡、南皮而不能等同。其说既揭示自己的政治学术观念主张的家世流派渊源,又故意划清与当时新旧各派的界限。如果牵强为与其中某一派系相同,则此一宣言的特立独行意义反而丧失殆尽。

[1] 石泉、李涵:《追忆先师寅恪先生》,《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57页。

[2] 《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寒柳堂集》,168页。

[3] 《在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闭幕式上的发言》,《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33~34页。

[4] 吴宓著,吴学昭整理注释:《吴宓日记》第2册,101~102页。

[5] 《陈寅恪史学论文选集》,511页。

[6] 冯友兰:《怀念陈寅恪先生》,《纪念陈寅恪先生诞辰百年学术论文集》,18页。

[7] 详参拙文《甲午台湾内渡官绅与庚子勤王运动》,《历史研究》,1995(6);《论庚子中国议会》,《近代史研究》,1997(2)。

[8] 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143页。

[9] 汪荣祖:《陈寅恪评传》,27页。傅璇宗的《陈寅恪文化心态与学术品位的考察》也指出:“张之洞的中体西用说有着强烈的政治内涵,而陈寅恪则是借用,是用来说明他对中外文化相互交流和影响的看法。”(张杰、杨燕丽选编:《解析陈寅恪》,5~10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

[10] 《寒柳堂集》,148~149页。

[11] 《寒柳堂集》,150页。

[12] 汪荣祖:《陈寅恪评传》,27页。

[13] 季羡林:《回忆陈寅恪先生》,《怀旧集》,198~19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14] 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自编年谱》,188页。陈寅恪晚年的助手黄萱也有类似看法。

[15] 吴宓著,吴学昭整理注释:《吴宓日记》第2册,20~21页。

[16] 李璜:《忆陈寅恪登恪昆仲》,钱文忠编:《陈寅恪印象》,6页,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曾琦:《旅欧日记》,曾慕韩先生遗著编辑委员会编:《曾慕韩先生遗著》,407~418页,台北,“中国青年党中央执行委员会”,1954。是时曾琦等人与周恩来、徐特立、郭隆真往来较多,陈寅恪之弟陈登恪参与其组党活动。

[17] 《寒柳堂集》,149~150页。陈寅恪对于西式议会政治的看法,与张之洞的《劝学篇》倒不无契合之处。

[18] 陈三立:《先府君行状》,陈三立著,钱文忠标点:《散原精舍文集》,70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19] 《寒柳堂集·寅恪先生诗存》,7页。

[20] 《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寒柳堂集》,171页。

[21] 《寒柳堂记梦未定稿(补)》,《纪念陈寅恪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36页。其文又称:“吾人今日平情论之,合肥之于外国情事,固略胜当时科举出身之清流,但终属一知半解,往往为外人所欺绐。”(同书39页)

[22] 《寒柳堂记梦未定稿(补)》,《纪念陈寅恪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44、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