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后来名震海内,桃李满天下,清华研究院的学生都尊之为师。然而,这只是广义而言。严格说来,依照该院制度,可以说无一人是陈的嫡传。
清华研究院“学生研究之方法,略仿昔日书院及英国大学制度,注重个人自修,教授专任指导,分组不以学科,而以教授个人为主”。其课程分普通演讲和专题研究两种,后者为学生专门研究学科,共23类,即经学、小学、中国史、中国文化史、中国上古史、东西交通史、史学研究法、中国人种考、金石学、中国哲学史、儒家哲学、诸子、宋元明学术史、清代学术史、中国佛教史、佛经译本比较研究、中国文学史、中国音韵学、中国方言学、普通语音学、东方语言学、西人之东方学、中国音乐考。“学生报考时,即须认定上列任何一类,为来校后之专门研究,考入后不得更改。本院开学日,各教授将所担任指导范围公布,学生与导师自由交谈,就志向兴趣学力所近,于该范围择定研究题目为本学年专门研究”。[1]
考虑到教授与学生的专精和兴趣不免重复,该院章程第六项“研究方法”特规定:“教授所担任指导之学科范围,由各教授自定。俾可出其平生治学之心得,就所最专精之科目,自由划分,不嫌重复;同一科目,尽可有教授数位并任指导,各为主张。学员须自由择定教授一位,专从请业,其因题目性质,须同时兼受数位教授指导者亦可为之;但既择定之后,不得更换,以免纷乱。”[2]由此可见,该院学生在考试前必须确定自己将入哪位先生门下受业。
清华研究院共有教授4人,讲师1人,助教3人,教授和讲师可以招生。1925年和1926年,各人所担任的指导学科如下:王国维:经学、小学、上古史、金石学、中国文学;梁启超:诸子、中国佛学史、宋元明学术史、清代学术史、中国文学、中国文学史、中国哲学史、中国史、史学研究法、儒家哲学、东西交通史;赵元任:现代方言学、中国音韵学、普通语言学、中国乐谱乐调、中国现代方言;陈寅恪:年历学、古代碑志与外族有关系者之研究、摩尼教经典回纥译本之研究、佛教经典各种文字译本之比较研究、蒙古、满洲书籍及碑志与历史有关系者之研究;李济:中国人种考。[3]
据该院颁布的“选考科目表”,报考的专修学科即前引之专题研究的23类,其中经学、小学、中国上古史、金石学为王国维指导,中国音韵学、中国方言学、普通语音学、中国音乐考为赵元任指导,中国人种考为李济指导,佛经译本比较研究、东方语言学、西人之东方学为陈寅恪指导,其余11类为梁启超指导。考试门类包括经学甲乙、小学甲乙、中国史甲乙、中国哲学甲乙、中国文学甲乙、普通语音学、声学、数学、心理学、世界史、统计学、人类学、西洋哲学、乐谱知识及英法德日等外国语(英法德又各分甲乙)。每位考生所选专修学科,均须包括6门考试科目。这些规则,从该院创立直到解散,虽然其间人事变动,却始终没有更改。[4]据统计,1925年、1926年两年该院学生所选专修学科范围如下:
以上共17类,与规定科目相比较,其中目录学为后来增设,中国音乐考、中国音韵学、中国方言学、普通语音学、佛经译本比较研究、东方语言学、西人之东方学等7类无人报考,这7类均为赵元任和陈寅恪的指导范围。[5]
依照规定,每一专修学科应考6门课程,由各科导师预先设定,“考生报考之时,应先自问所拟研究之专题属于本表中某科之范围,即行择定该科,然后应考本表中该科下所指定之六门,决不可倒因为果,妄测各门内容题目之难易,希冀考取,因而改定专研之学科及题目”。尽管院方特意声明“实则分配均匀,各门之难易皆相等”,但考生的知识结构毕竟受时代局限,不得不有所权衡取舍。
该院1925年、1926年共录取学生60人(含备取6人),以母校计(不含1926年度备取生4人),从私人受业者15人,东南大学毕业8人,北大3人,北师大、上海南方大学、山西大学、无锡国学专学馆各2人,南开大学、上海国民大学、湖南群治大学、南京高师、成都高师、湖南高师、两湖师范、直隶高师、武昌师大、湖南省一师、河南公立初级师范、东京成城中学、奉天公立文学专门学校、北京通才商业专门学校、天津公立工业专门学校、湖南私立达材法政专门学校各1人,无校籍7人。[6]以职业论(含1926年度备取生),中学校长2人,中学教员27人,家庭教师3人,教育局长及职员2人,小学校长1人,劝学所长1人,图书管理人员2人,报馆杂志编辑2人,政界1人,大学高师毕业5人,大学专门肄业11人,师范毕业1人,清华学校毕业3人。[7]
考生中不少人的外语程度不高。在全部23类专修学科中,须考试外语者共10类,其中佛经译本比较研究、东方语言学要求4门外语,东西交通史、西人之东方学3门,中国人种考、中国音韵学、中国方言学、普通语音学2门,中国佛教史、中国音乐考1门。1925年、1926年两年间,上述各门只有东西交通史每年录取1人,中国佛教史1925年录取1人,中国人种考1926年录取1人,其余均空缺。陈寅恪担任的3门专修学科,两门要求考4门外语,1门要求考3门外语,尽管校方规定一种外语的甲乙算两门,但对于当时的考生,会两种以上外语者已是凤毛麟角,懂外语而欲其有兴趣学治国学,更加难得。
陈寅恪虽于1925年2月即由清华研究院决定聘请,6月复函同意应聘,明春到校,实际上迟至1926年7月8日才到任。其羁留欧洲,一为购书,一因家务。早在1923年,陈在《与妹书》中就表示:
因我现必需之书甚多,总价约万金,最要者,即西藏文正续藏两部及日本印中文正续大藏,其他零星字典及西洋类书百种而已。若不得之,则不能求学。我之久在外国,一半因外国图书馆藏有此项书籍,一归中国,非但不能再研究,并将初着手之学亦弃之矣。我现甚欲筹得一宗巨款购书,购就即归国。此款此时何能得,只可空想,岂不可怜。[8]
此愿望两年后仍未能实现。陈到校的前13天,该院第一届学生已经举行了毕业典礼。其中有15人根据章程规定,申请留校继续研究一年,获得批准,但后来实际注册者仅7人。这一届毕业生共29人,除继续留校的7人,其余22人连陈寅恪的课也没有听过。1926年8月研究院议决录取新生,本年度正考、补考连同上届未入学者,共有新生29人。陈寅恪虽于7月归国到校,但该院新生招考于5月已经进行,据选定科目,仍无人投考其门下。不过,陈在清华研究院还担任普通演讲课程,先开设“西人之东方学之目录学”,1927年后又加授“梵文”一科。此类课程“所讲或为国学根柢之经史小学,或治学方法,或本人专门研究之心得”。开始规定所有普通演讲课程,“凡本院学员,均须到场听受”。后来门类增多,改成“为本院学生之所必修,每人至少选修四门。由教授择定题目,规定时间,每星期演讲一次或两次。范围较广,注重于国学上之基本知识”。[9]该院普通演讲先后开过9门,至少部分学生选修了陈的课程。
1927年6月2日,王国维自沉于昆明湖,这时当年的招考章程已经颁布。上届学生除一人中途退学,一人后来补齐成绩外,合格毕业者30人,其中11人申请留校继续研究。8月初,在陈寅恪缺席的情况下,该院教务会议决定录取新生11人,加上1925年、1926年录取而未入学的2人,以及留校生,共有学生24人。本来以王国维名义招入的学生不得不改由他人分担指导,或改换研究题目。同时,该院将第一年毕业的王氏弟子余永梁聘为助教,以继承王的甲骨文钟鼎文绝学,并添聘通信指导员和讲师。
不过,王国维缺阵引起研究院学术权威地位的动摇,不是轻易能够补救。加上梁启超长期因病不能到校上课,师资分量明显减弱。1927年10—11月,遂发生因要求添聘教授而起的风潮。尽管此事背后另有权力斗争的伏线,最终迫使校长曹云祥和发难的大学部教授朱君毅(教育系主任,吴宓的挚友,后到厦门大学任教)、研究院学生王省辞职退学,但增聘教授以巩固权威之事也加紧进行。梁启超考虑过章太炎、罗振玉和张尔田,前者创建时即已提出而遭拒绝,后梁“曾以私人资格托友人往询,章以老病且耳聋辞,不愿北来”。以后该院虽“决拟聘章太炎为教授”,但考虑到校评议会不能通过,没有提出,并委托陈寅恪于赴沪途经天津时向梁启超说明及互商办法。[10]直到1928年度的新生招考,该院仍继续沿用原有规程。评议会虽议决“范围应缩小,应就教师所愿担任指导之范围招生,各科人数亦应酌情限制”,但选考科目一切照旧,只是命题方面,过去由王国维担任部分改由梁启超负责。
是年该院有毕业生22人,其中10人留校继续研究,另招新生3人。由于王故梁去(梁于1928年6月辞去清华一切职务),而赵元任“担任功课极少(新旧制均无课,仅每周研究院演讲吴语一小时)”[11],陈寅恪不得不担起重任,无论是否正式弟子,也要负指导之责。加上该院规定,同一科目,教授可以分任而主张不同,学生也可由几位教师同时指导,而陈又博通古今中外,尤其对魏晋至明清的历史研究极深,虽因选科太专、考项太难而无人敢于报考,进院后的学生却时有请益。如陈守实研究明史,为梁启超弟子,却对陈钦佩之至。有的则受其影响调整研究领域,如吴其昌在院三年,随梁启超研究宋代学术史,后在该院所办《国学论丛》第2卷第1号发表《殷周之际年历推证》,又著《金文历朔疏证》,显然与这时已代生病的梁启超主持该论丛的陈寅恪有关。研究院结束后,陈寅恪还向陈垣力荐吴。[12]所以,1928年6月以后留院的学生,无论是否陈氏门下,都受过其教益。但从各人的选题及后来的研究方向看,仍然无人直接投考陈门。学术界公认可能继承其衣钵者,都是研究院以后的学生。
[1] 《研究院现状》,《清华周刊》第408期。
[2] 《清华周刊》第360期。
[3] 《清华周刊》第351、408期;《国学论丛》第1卷第1号,1927年6月。另据《清华周刊》第352期《讲师指导范围》,李济的具体指导题目为:“一、北方民族汉代之程序。二、族谱之兴废与人种之变迁。三、各省城墙建筑年月考。四、各省废城考。五、云南人文考。六、中国人之鼻型。七、头形之遗传。八、金之沿革。”
[4] 《研究院学生招考规程》,《清华周刊》第374期、441期。
[5] 《本院学生专修学科范围统计》,《清华周刊》第408期。
[6] 《民14录取研究院新生母校表》《民15录取研究院新生母校表》,《清华周刊》第416期,1927年10月14日。其中1925年度录取的杨鸿烈因经济困难当年未入学,1926年度入学,计算时实际重复1人。
[7] 《研究院纪事》,《国学论丛》第1卷第1号,1927年6月。
[8] 《学衡》第20期,1923年8月。
[9] 《国学论丛》第1卷第1号,1927年6月。
[10] 陈守实:《学术日录[选载]·记梁启超、陈寅恪诸师事》1928年2月8日、22日,《中国文化研究集刊》第1辑,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刘桂生、欧阳军喜:《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补》,王永兴编:《纪念陈寅恪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433页。据吴其昌《梁任公先生晚年言行记》:梁“命其昌辈推举良师,其昌代达诸同学意,推章太炎先生、罗叔言(振玉)先生。先师欢然曰:‘二公,皆吾之好友也。’……其昌因奉校命,北走大连,谒罗先生于鲁诗堂,南走沪,谒章先生于同孚里第。”“初时罗章二先生均有允意,章先生拈其稀疏之须而笑:‘任公尚念我乎!’且有亲笔函至浙报‘可’。然后皆不果。罗先生致余书,自比于‘爰君入海’,章先生致余书,有‘衰年怀土’之语。”(《子馨文在》第3卷《思桥集》,沈云龙编:《中国近代史料丛刊》续编第81辑之808,449~450页,台北,文海出版社,1981年影印)
[11] 《行有余力,则以学琴》,《清华周刊》第415期。
[12] 1929年9月13日陈寅恪来函,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373页。钱穆1953年致函徐复观称:“昔在北平吴其昌初造《金文历朔疏证》,惟陈寅恪能见其蔽,而陈君深藏,不肯轻道人短长,因此与董君同事如此之久,而终无一言相规,则安贵有贤师友矣!所谓老马识途,贵在告人此路不通,则省却许多闲气力。胡氏之害在意见,傅氏之害在途辙,别有一种假痴聋人,亦不得辞后世之咎耳。”(《钱宾四先生全集》第53册,3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