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北京大学的新文化派遥相对立的南高学派,在五四之后也开始改革课程。1919年9月,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新任校长郭秉文提出“改良课程案”,把国文部改为国文史地部,原为国文部下的史地学科,升格为史地学系。以后又改为文史部,历史系独立,所开设的课程为中国文化史、朝鲜史、日本史、印度史、亚洲文化史、史学问题、大战史、历史教学法、中国通史等。同时因为实行选科制,历史系学生要选修国文、西洋文学、地理、哲学等系的课程。其必修课即包括西洋哲学史、哲学入门、伦理学、地学通论、地质学、历史地质学等[1]。
南高学派因为对北大的新文化派多有批评,历来被新派学者视为文化保守主义的营垒。其实正如近人所指出,他们只是反对激烈地反传统文化,提倡调和中西文化。而在引进西方文化方面,又主张溯本求源,全面系统,反对断章取义的拿来主义。该派中留学生与老师宿儒和睦相处,相得益彰,就是其主张的最佳体现。南高学派同样重视史学,1920年5月就成立了史地研究会,较北大还早两年。其中在史学方面发生影响的主要有柳诒征、徐则陵、陈训慈、缪凤林等。该会定期举办学术演讲,先后演讲的指导员和会员及其讲题有徐则陵的“史料之收集”、“新史学”,柳诒征的“史语史之性质与目的”,缪凤林的“历史与哲学”,陈训慈的“何谓史”等,并经常邀请外校及外国学者演讲。
与北大相比,南高学派提倡史学研究的态度颇有异同。其相同或相近方面,如重视外文及西书,强调以欧洲新法治中国历史,给予中国文化以适当的历史地位[2],注意科学史学的潮流和社会科学化的趋向,认定史学为各种科学之汇合等,与北大精神大体一致。其相异方面,则有:
一、以史学为实学研究的重要领域,矫正新文化运动的虚浮偏颇。南高史地会的《史地学报》“编辑旨趣”称:“近年以还,国人盛言西学,谈论著述,蔚为巨观。顾于真实之学,輙相畏避,史学地学,尤希过问。”[3]陈训慈提出《组织中国史学会问题》,批评“近来自号新文化运动者,大都皆浮浮自信,稀为专精之研究。即其于所常谈之文哲社会诸学,亦仅及其表面,而于专门学科,益无人过问;循是不变,将使名为提倡文化,而适以玷辱文化。诚有专门学会之出现,倡导社会,于真正学术有所贡献,将使智识界空气,由浮虚而趋于笃实。而所以说明源流,促起真实之研究者,史学会其尤要者也”。[4]
二、既注意欧美史学发展的最新动向,又讲究本源,观照全面,以免偏于一端。陈训慈的《史学观念之变迁及其趋势》(《史地学报》第1卷第1号),《史学蠡测》(第3卷第1—3期),徐则陵的《近今西洋史学之发展》(第1卷第2号),叔谅的《中国之史学运动与地学运动》(第2卷第3号),王庸译的《社会学与历史之关系》,均力求全面观照欧美各国史学流派的渊源脉络,了解史学与地理、地质、天文、人类、人种、古物、古生物、年代、谱系、方言、文字、古文字、古文书、政治、法律、国家、社会、经济、论理、哲学、文学等相关学科的关系,而不仅仅是一味趋时逐流。
三、认识近百年来史学发展的两大特征,都是受浪漫主义和实验主义两大思潮影响的结果。史学既有科学的一面,又有非科学的一面,史学当有条件地采用科学方法,但并非一定要科学化才能显示其伟大。能否科学化,不是史学至关重要的问题,即使科学化,也与自然科学不同。这对于盲目遵信科学化的新文化派主张,无疑有补偏救弊的作用。
即使在拥护科学史学者的内部,实际做法也不一定走社会科学化的路线,尤其是专门研究机构。在北京大学,按照朱希祖的设想,教育体制对于学生专精研究的训练,是由大学院或研究所负责实行。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即承担培训史学研究者的责任。国学门的主办者提倡或响应用科学方法整理国故,他们认为乾嘉朴学方法近于科学,只是未得到科学之辅助,“今日科学昌明之际,使取乾嘉诸老之成法而益以科学之方法,更得科学之辅助,急图整理,则吾国固有之学术,必能由阐扬而更有所发明”。[5]其所说科学,又分为科学方法和科学门类,总体上说,不排除任何学科,实际上却有所分别。国学门委员会第一次讨论研究规则时,沈兼士虽提出打破学系观念,但仍以文史哲三系为基本。因为研究所另设有社会科学门。国学门欢迎本校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者到所提出题目,分别研究,[6]主要是因为要将包括自然科学在内的各种专史纳入研究范围,须有各学科的专家参与,这与社会科学化的用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的理论框架解释整个历史或主要用这些学科的方法研究史料,归纳史实,有着极大的距离和分别。
研究不同于讲授,首先要处理原始资料,而未经整理的材料存在许多问题,必须以专门方法加以鉴别考订,这不是简单地运用社会科学的理论框架条理解释所能够解决。沈兼士就批评“粹于国学之流往往未涉科学之途径”,“而治科学者又率不习于国学”,主张派“深于国学”或“国学优良”的教授学生留学海外,以掌握科学方法,再归而整理国故。[7]在国学门各机构中,除考古学会较强调各相关辅助学科的协作外,一般只是泛泛而谈所谓科学方法。具体而言,则主要是注意国际汉学界或东方学界的人文学科的科学方法,而对于新起的社会科学方法有所保留。[8]这一趋向,在清华学校研究院国学科、筹划中的东南大学国学院和稍后的厦门大学国学院普遍存在。而且专精的研究,与普遍的教育之间显然存在矛盾。清华研究院为此曾引发风潮,最终完全放弃国学的普通教育。
就全国大学本科的教学而言,南高学派以及各校国学研究院(所)的主张开始似乎有些不合时宜,无论在国际还是国内,社会科学影响历史学都是大势所趋。至少当欧美仍然方兴未艾之际,崇尚西学的国人很难不为左右。而且这一趋势对于冲击旧史学确有颠覆性作用,又能很快建立大体上自圆其说的新架构,填补旧的解释系统崩溃后留下的真空。史学在中国从来不仅是学术,还是道德伦理的重要体现,因而须臾不可缺少。20世纪20年代中期开始,中国的大学教育在量的方面出现迅猛增长,后起的大学史学系纷纷朝着社会科学化的方向发展,步伐较北京大学更加积极。清华学校1925年正式成立大学部,1926年设历史学系,并开设专修课程。其课程体现中西并重,注重西史方法的精神,有中、西通史,历史研究法,中国上古史,中国近世史,中国近代史,中国文化史,英、美、日、俄等国别史,欧洲近百年史,远东及太平洋沿岸史,另有外系开设的选修课如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学史、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本国文学、英国文学、经济思想史等。[9]先后担任历史学系主任的朱希祖、罗家伦、蒋廷黻等,可以说都是革新派,因而该系课程的设置一开始就相当新进。其他公私学校历史系的课程也纷纷改进,以顺应新潮。
随着学术研究的逐渐深入,研究与教学,本科与研究(院)所之间由分工而引起的分歧日显突出。20年代盛极一时的整理国故,使得考据方法再度流行,并且逐渐形成独大之势。傅斯年的史学就是史料学总其成,将急功近利的综合史观派打入另册,他宣言“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并非泛泛而谈的学习西学,而是选择了欧洲已经成熟并占据正统地位的语文学派的史学路径,排斥正在兴起之中的社会科学派。尽管傅斯年早年也曾从整理史料的角度重视过社会学,但那主要是指领域而非方法,其一生对于社会科学方法一直有所距离,尤其是对史观式地运用社会科学的概念相当反感。[10]他反对疏通,不仅体现于排斥太炎门生,还反映于对待钱穆和郭沫若的态度,在他看来,后二者的成果可以接受的,仅限于具体问题的研究,而不是宏观架构的建立。[11]
傅氏的观念对大学史学课程的设置直接或间接有所影响,他一度在北京大学兼职兼课,幕后主政,强调先治断代史,而不主张讲通史。其时国民政府规定中国通史为必修课,北大谓“通史非急速可讲,须各家治断代史专门史稍有成绩,乃可会合成通史”[12],遂聘北平各校专家分段讲授。1933年后,才由钱穆一人统之。钱虽然并不提倡社会科学化,所主张的先博通后专精,仍须一定架构,只是架构的形式及来源与社会科学派不同而已。
到30年代,“北平的学术界里充满着‘非考据不足以言学术’的空气”。[13]与此相应,各大学的史学课程日趋专门化。1931年北京大学史学系的课程比此前有明显变化,主要表现于:一、通史断代化,中国史分为上古、汉魏、宋史、满洲开国史,欧洲史也分为中古和近代两门;二、专门课的比重进一步增加,在原有基础上,开设了中国社会政治史、中国史料目录学、中国历史地理、中国政治思想史、中国古代文籍文辞史、清代史学书录、近代中欧文化接触研究、中国雕板史、东洋建筑史、西洋建筑史、南洋史地、战后国际现势等课程。有的课程有因人设事之嫌,如王桐龄的东洋史之外,又有李宗武的日本史,即使不重复,亦不免琐碎。清华的情况大体类此。这与“近人治史,群趋杂碎,以考核相尚,而忽其大节”[14]的状况有关,研究日趋窄而深,通史类课程即被视为等而下之。辅仁大学史学系的课程在20年代末已经分成六段,陈垣甚至认为思想史、文化史之类,“颇空泛而弘廓,不成一专门学问”,“讲义的教科书的”著述,“三五年间即归消灭”。[15]
[1] 参见区志坚:《人文地理学的发展:张其昀的贡献》,李荣安、方骏、罗天佑编:《中国自由教育:五四的启示》,香港,朗文(朗曼)出版有限公司,2000。
[2] 对于外国人治中国史,南北两派评价都不甚高。朱希祖认为中国人研究外国史,还谈不上,“但外国人讲我们中国史,也是没有好的。所以我们自己整理中国史,是我们中国人唯一的责任”(《逷先教授在北大史学会成立会的演说》(赵仲滨速记),《北京大学日刊》第1116号,1922年11月24日)。陈训慈也认为:“中国文化在世界之地位,自为中国文化耳。而浅率西人,至有置之原始文化至西方文化之过渡,吾国迂曲学者,又自谓灿烂莫备;要皆无史学之观念也。诚使有史学会为之中心,于古文化为忠实之研究,以发现完全避免之过去,则必可畀中国文化以正当之地位。且传播吾国真史,使外人明了吾国之地位,是史学会不但有造于中国文化,且于世界文化有关也。”(《组织中国史学会问题》,《史地学报》第1卷第2号,1922年3月)
[3] 《编辑要则》,《史地学报》第1卷第3期,1922年5月。其旨趣称:“同人深维史地之学,一由时间之连续,示人类之进化;一由空间之广阔,明人类与自然界之关系。其博大繁赜,实超其他科学。而就其近者言之,则一事一物,漠不有其源流与其背景,果屏斯二者,即不足晓事物之真,更无由窥学术之全。是以各种学问,靡不有所凭于史地;而史地之可贵,亦要在出其研几所得,供各学科之致用。此所以西洋自然科学发达,而史学地学与之偕进而无已也。”
[4] 《史地学报》第1卷第2号,1922年3月。
[5] 《国立北京大学研究所整理国学计划书》,《北京大学日刊》第720号,1920年10月19日。
[6] 《研究所国学门启事》,《北京大学日刊》第963号,1922年2月21日;《研究所国学门委员会第一次会议纪事》,《北京大学日刊》第968号,1922年2月27日。
[7] 《国立北京大学研究所整理国学计划书》,《北京大学日刊》第720号,1920年10月19日。
[8] 参见拙著:《国学与汉学——近代中外学界交往录》第1章《四裔偏向与本土回应》,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9] 有关清华历史系的情况,凡未特别注明者,均见齐家莹编撰:《清华人文学科年谱》,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9。
[10] 傅斯年:《毛子水〈国故与科学的精神〉识语》,《新潮》第1卷第5号,1919年5月1日。傅斯年的意思,是说国故在世界的社会学等学科的材料上占有重要位置。不过后来他直截了当地断言史学的对象不是社会学,“不以空论为学问,亦不以史观为急图,乃纯就史料以探史实也”(参见《史学方法导论》《史料与史学》,均见《傅斯年全集》第4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0)。傅斯年并非一概排斥史观,而是反对急功近利地搬用现成的框架体系。
[11] 傅斯年承认钱穆著作止于《刘向歆父子年谱》,对郭沫若则重视其《两周金文辞大系》,而不屑于《中国古代社会研究》。
[12] 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171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13] 《读书杂志》第2卷第7号,1933年4月10日。
[14] 《致李埏书》,钱穆:《钱宾四先生全集》第53册,378页。
[15] 1928年6月24日致蔡尚思函,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3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