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数字时代的逆转(1 / 1)

我们在上面已经看到,四元说的一个主要特征是,逆转并非与其前驱完全对立的反命题或对立面。因此,它不是黑与白的对立,不是列维·斯特劳斯[1]所谓的两极对立,也不是黑格尔的辩证法。这个四位一体的连续性,一部分来自于逆转时过时的成分;一部分来自于新媒介或新效应,因为新媒介或新效应确实包含着刚刚过去的那个媒介的某些特征。于是,由电视逆转而来的个人电脑还保留着电视屏幕,或电视屏幕的翻版,有线电视和录像机也是这样的。只有全息术才摆脱了屏幕,但是它保留了电视的一些其他特征,突出的是它那种单向的从听觉到视觉的表现形式。

如果说,数字时代的特征,是用视窗和浏览器选择信息而实现的个人化,那么,在数字时代以后的时代里,我们则期待与之类似的表现个人选择的载体。只不过将来的载体的用法不同,目的不同,结果也不同而已。

保罗·范霍文(Paul Verhoeven)根据海因莱因(Robert Heinlein)1959年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星河战队》(Starship Troopers,1997),描绘了这样一种可能的未来,表现得非常生动。小说故事的核心是地球人与外星人的战争。地球人已经创建了一个统一的、斯巴达式的社会。要义务服兵役才能取得公民权,只有公民才有选举权。为了打赢这场战争,地球人必须要思想动员并献出一切——总之就是要接受宣传洗脑,正如盟国第二次世界大战获胜的经验一样,那时的媒介是至上而下控制的。然而,数字时代对媒介的控制已经减少,它鼓励通过网上的积极选择接受教育,而不是被动地接受知识的灌输,它冲破了电视的寡头统治,绽放出许许多多专门化的节目,供人们挑选,人们对这些节目有更大的控制能力。这是一个绝对反对宣传的数字化的网络环境。在这样的情况下,全球范围的宣传运动怎么能成功地发动和贯彻呢?

海因莱因1959年写小说的时候,他当然不用直面选择和宣传的问题。但是,范霍文20世纪90年代将其搬上银幕时,就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了。他的处理方式触及网络至关重要的一个逆转点:就使用者的控制能力而言,超文本具有歧义性。在网络当前典型的表现中,制作网页的人对别人的选择当然手握控制权,他们决定网页中可以包括的链接。网上冲浪的人只能够选择业已存在的链接。但是,可供选择的数量真是多得难以计数,难以预料,因此冲浪者实际上享受着无与伦比的选择信息的自由。毫无疑问,千百万人在网上冲浪的自由,和电视屏幕上享受的自由相比,胜过不知凡几,上网的自由肯定比20世纪50年代电视屏幕上的自由要多得多。

然而,万一网上的超文本链接受有意识的控制,万一它只提供政府想要人民得到的那些信息,而不是其他的信息,那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范霍文把这一可能性表现得十分精彩。据信,未来的互联网上有许多主题的信息,政府可以任何时候闯进来做实况信息发布。但是,预先录制好的信息是经过仔细编程、细心构建的。在这个网络上,浏览人每次点击之后看到的,仅仅是天地大战的片断、外星人对地球威胁的片断,还有像视窗一样的选项条,以及其他的链接信息。这些链接点出现在屏幕的上方。一个低沉、吸引人的新闻播报人式的声音问道:“还想多知道一点吗?”浏览人点击相关的板块,再轻轻点击播报人公告的主题时,跳出来的却是另一种改头换面的宣传。事实上,所有这些预先选定的项目,全都是由同一台聪明的宣传机器生成的,只不过传达略微不同的信息而已,比如外星人的性质(“了解你的敌人”)、地球人英勇的抗战等。给这样的侮辱火上浇油的还有对人的伤害。有一些点击可能隐藏着极端的暴力,包含着被拦截或被“审查”的部分。显然,至少对看这部电影的人而言,未来的网民只剩下一个选择,那就是退出不看,以终结这一场宣传。

因此,在这部电影表现的场景中,我们在网上选择的胜利,逆转而为未来网民选择能力的幻觉。既然媒介四定律各个方面的连续性都是始终如一的,我们完全可以问,我们当前在网上的自由选择,在多大程度上是幻觉呢?实际上,这样的选择,只不过是在预定的选项中做出的选择而已。在这一点上,媒介四定律给那些心怀恐惧的人提供了支持。他们担心,微软这样的大公司对我们数字环境的控制,可能会太过分。当然,根据媒介四定律,集中控制(centralized control)死灰复燃的可能性是潜在的,它会牺牲我们个人的控制能力。事实上,这一套定律的目的,就是要注意每一种媒介及其影响所固有的逆转种子。我倾向于把政府看成是这个逆转的载体(所以,有读者说我在《软利器》中,对政府的“传播风化法案”提出了辛辣的指控,见奥夫德海特[Aufderheide]1977年的书评)。同样,范霍文也持这样的观点。在这一点上,我们和一些人的意见相左。他们认为,政府在防止自由网络发生有利于公司的逆转。但是,有一点我们大家是意见一致的:危险是存在的,而且危险既来自政府,也来自微软。双方都认为对方危险(政府更危险,因为它握着枪杆子,详见Levinson,1988)。

然而,关于谁最危险的辩论,使我们注意到逆转里另一个同样重要的方面:在任何给定的时刻,比如我们眼前的此刻,未来的逆转都是潜在的、假设的,尚不真实的。在用四定律分析新媒介时,只有逆转这一条定律还没有起作用(显然,把四定律用来分析过去的媒介比如广播时,我们已知其逆转)。因此,我们不仅能够讨论将要发生的一个具体的逆转——正如我们能够讨论其他三条定律那样——而且我们能够说明和控制这个逆转。

能够阻止这个逆转吗?

我在本书和其他地方都说,对未来选择自由的威胁,来自政府而不是公司的力量(正如杰弗逊总统所见,而且我要说,政府一直是这样的威胁)。但是,我这样的主张可以并将要产生什么影响呢?我始终拒绝麦克卢汉不做价值判断的立场,我不同意他常常说的技术对人类处在居高临下的因果地位,其原因正是,我认为,人的理性和判断能力可以对未来产生正面的影响——我们可以驾驭逆转的方向,使之向着这个那个方向前进。

为此目的,我们的确必须从价值判断入手。宣传的确是可以无所不在、无法避免的,正如麦克卢汉和埃吕尔[2](Ellul,1965/1973)所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去拥抱宣传,也不能允许所有改善了的媒介去进行宣传。在数字时代,我们可以从一条道德规定着手。根据这条规定,由迥然不同的个人来控制信息,总是比集中的权威来控制信息好。强化的宣传在某些情况下甚至是需要的,比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是这样,将来和《星河战队》中进犯的奇异昆虫作战也是这样。不过,我们可以看到,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同时也在玩火。我们最好还是寻求更好的手段来控制宣传吧。

因此,在本书结尾的一节里,我们要超越麦克卢汉。实际上,我们要把他的预测颠倒过来,他说人坐在技术的膝头上任其摆布。我们要考虑如何提高对未来的控制能力。当然,既然逆转总是包含着生成它的体制所带的成分,我们的讨论既是超越他研究成果的讨论,也是审视他的成果的讨论。

[1] 列维-斯特劳斯(Léivi-Strauss,1908—2009),法国人类学家、结构主义奠基人之一,长期在法国、美国和巴西从事田野调查和教学工作,代表作有《亲属的基本结构》《忧郁的热带》《结构人类学》《野性的思维》《神话集》等。

[2] 雅克·埃吕尔(Jacques Ellul,1912—1994),是当代最有影响的技术哲学家之一,著有《技术社会》《政治的幻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