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卢汉肯定不是绝对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媒介决定论者。马克思主义者看见的未来是必然的未来,是从解释得一清二白的历史中必然产生的未来。然而,麦克卢汉撷取的最生动的媒介及其影响的例子,常常是未经我们赞同、处在我们知觉之外的操纵我们的东西。看书的时候,谁能够意识到,这个经验正在抹平拼音字母出现之前声觉空间和世界的多维特征呢?看电视的时候,谁(媒介理论家除外)又曾想到,屏幕上射出来的光线是在阅读我们,使我们参与其中呢?而且,谁又能想到,电视机射出来的光线和电影院里从银幕上弹回来的光线不一样,和壁画上弹回来的光线不一样呢?上网的时候,谁又曾故意成为一个新型而互动的地球村的一部分呢?谁又能知道,这个地球村正在使电视产生的那个窥视村过时呢?
麦克卢汉的著作乐意兜售上述例子,因为它们具有令人震撼的价值。本书也必然要如法炮制,因为这些例子是早晨唤人起床的铃声,让那些对媒介强大力量浑然不觉的人清醒过来,让他们知道媒介在一切社会里都具有强大的力量。这些例子是媒介理论家的看家货。
麦克卢汉说,没有无线电广播就没有希特勒,尼克松1960年竞选失败是由于他对新型的电视媒介太“热”。我在《软利器》中写媒介史的时候,首先探讨伊克纳顿(Ikhnaton)[1]的一神教如何在没有拼音文字的情况下遭遇失败。我们解说伊克纳顿的失败时,只说了事情的一部分,我们宣传的是我们认为最吸引人的那一面。
然而,只需略加思索,就可以揭示事情的另一面。这一面当然是存在的。这是人与技术关系的另一面:对于我们的发明,我们是可以有所作为的。我们可以提炼技术,指引技术,使之按照适合我们感知和需要的道路去发挥作用,而不是按照改造我们感知和需要的路子去发挥作用。因为如果不希望对媒介的影响有所作为,只是用它来吓唬人,那又有什么意思呢?麦克卢汉想要把我们从媒介造成的麻木中唤醒。无疑这是因为,他认为我们觉醒之后,能够按照自己喜欢的路子去维持媒介的影响,按照自己不喜欢的路子去终止或减少这种影响。
媒介四定律的每一条都包含当前媒介逆转的潜在性而不是实际性,都含有媒介影响的多样性。这说明人类改善和控制技术的预设已经嵌入了这四条定律中。可以说,第四条的逆转律有这样一个含义,甚至是坚定的立场:人必须扮演积极的角色。在这个意义上,麦克卢汉的逆转律不像亚里士多德的第四因(Fourth Cause)或终极因(Final Cause),这个逆转律是固有的命运、目标的终点。它随时会冒出来供人去把握。
决定论的逆转发轫于生命的诞生。无机反应的结果几乎是2+2=4那样可以预测的。与此不同的是,生命过程是由一点一点的不可预测性激活的。在个体的层面上,这个不可预测性当然可以导致成功和死亡。对总体的生命而言,这个决定论的噪声,成为因突变而生的奇异物种的源头,它是进化过程中一把锋利的刀刃。
进化过程产生人的智慧时,决定论发生另一次逆转。这个逆转之深刻,和程序开放的生命诞生时发生的逆转是一样的。所谓幻想就是把单一的、不可避免的前景散射到无穷的可能性中。使这些幻想体现到技术中去,就是极大地限制可能性的领域——因为物质的东西不如思想那样容易锻造。不过,即使是一小批技术,哪怕只有两种,就足以打破单一的、必然结果的符咒。
补救性媒介证明,具体技术的决定论要逆转过来。我们不愿意忍受偷窥者汤姆(Peeping Tom)的冲击,所以我们发明了窗帘。我们不甘心让电视屏幕上喜欢的形象飞逝而去却无能为力,所以我们发明了录像机。我们不愿意在文字的沉重压迫下洒汗挥毫,让语词从构思那一刻起就被钉死在纸面上,于是我们就发明了文字处理机。拉开距离一看,这些逆转无疑可以被看成是媒介自动的、必然的突变,是窗户、电视和文字遭遇到功能的外部极限时发生的突变。然而实际上,它们是人有意而为的,是人类理性煽起和完成的逆转。如此的人类首创和成就,并不是要否定或颠倒逆转的过程,而是要给逆转提供信息、指示方向、加以改造。与此相似,人类在世界上的出现,改变了蚂蚁、鸟类和水獭业已表现出来的技术努力。事实上,人的出现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改变了一切生命形态的技术努力。
互联网及其体现、证明和促进的数字时代,是一个“大写的”补救性媒介(remedial medium write large)。这是因电视、书籍、报纸、教育、工作模式等的种种不足而产生的逆转,差不多是过去一切媒介之不敷应用而产生的逆转。许多诸如此类的补救,并不是如录像机那么有意为之,录像机是为了医治电视的短命而苦心孤诣制造出来的。但是,在新千年里,许多媒介集中起来、结合起来,以助于解决过去媒介面对的各种问题,这当然不是偶然的。数字媒介使传播速度加快、省事省力。于是,有意发明的媒介,和歪打正着解决问题的媒介之间的差异显著缩小:数字传播提升了人的理性把握,在这一点上,一切媒介都成为立竿见影的补救媒介。
这里既有未来的不确定性,又有我对未来的乐观态度。一方面,媒介演化的加速,给我们带来这个前途光明的转折点,它可以把我们抛入一个逆转过程。在这个逆转中,个人的自由选择和控制力,实际上成为一个个狡诈的守门陷阱。不错,这些门是开着的,但是,门里的地盘早已划定。超文本链接的网页,可能是政府审查后用高明的手法稍稍扭曲了的网页。这些网页不是窗口,而是镜子——仅仅是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的重放而已,我们看到的东西,最多是一小撮精选的官员认为我们该看或不该看的东西。
另一方面,媒介演化的加速,把我们带到一个前所未有的转折点,给我们带来一个初露端倪的机会。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个人选择和理性指向的机会。与此相比,杰弗逊总统所谓的理性时代,只是一个只把公民权授予富有的白种男性的时代。他那个理性时代,只不过是我们如今需要再现的幼苗,需要精心培育成为参天大树的幼苗而已。他那个理性时代,就像古希腊的民主,就像把野蛮人与民主隔离开来的时代。
在新的数字地球村里,是没有野蛮人的。作为新时代的公民,我们享有前所未有的——虽然不是无限的——权力去阻止不符合我们利益的逆转。至少,我们有权力迟滞这种逆转前进的步伐,以保存和开发我们喜欢的媒介环境。
所以,麦克卢汉的有生之年尤其他那画龙点睛的媒介定律,可能给我们明明白白地展示了媒介的活力,展示了它们不可抗拒、无意为之的后果。在我们的数字时代,媒介的活力正在转换成为人的活力,这种活力是人类业已得到增强和提升的对技术的控制能力。
这是麦克卢汉毕生刻意为之的结论吗?
抑或是另外一种结论呢?媒介决定论的数字消解,上述一切媒介演化的解释,以及若隐若现的预测,是否业已见诸麦克卢汉的著作呢?这是否就是他一切非刻意为之的结果中最为重要的结果呢?
请不要等待我或任何人告诉你结论是什么。
请你读麦克卢汉的书,读关于他的书籍和文章,重读我这本书,然后自己去得出结论。
[1] 法老伊克纳顿(Ikhnaton),3000多年前,他创制了一种一神教,他一去世,祭司们迫不及待恢复原有的多神教,他创制的普世的、一神教的太阳神阿顿随之销声匿迹。莱文森和麦克卢汉学派的其他学者认为,埃及一神教的失败证明,拼音字母表是一神教产生的首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