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给未来的处方(1 / 1)

1978年8 月,我休假回家,在电话答录机上听到一则最令人高兴和最富有教育意义的留言——来自麦克卢汉。他没有自报家门,因为他很清楚,我会立即听出他的声音。他说:“我喜欢你的论文,但是你的表达有误。你把伊尼斯和我说成是‘媒介决定论者’,是不妥当的……”

这篇论文是我的,题为“人类历程回放:媒介进化理论”(博士论文,纽约大学,1979)。我也立刻听出来留言的实质,这是不同意批评时,委婉客气的回应。他回应批评的典型方式,最公开最为人所知的,是在《安妮·霍尔》这部片子中的姿态(1973)。他在里面客串了一位自命不凡的傻乎乎的教授,这位仁兄硬说电视是“热”媒介。得到他对我博士论文的回应,更不用说是部分肯定的回应,我感到由衷的高兴。此时的他,不仅是我心中20世纪最最重要的媒介思想家(我至今持这样的观点),而且是我亲密的朋友。与此同时我坚信,把伊尼斯和麦克卢汉说成媒介决定论者是正确的。在这一件事情上,他是错的(谦虚从来就不是我的美德——如果谁真有这种美德的话)。他的回应使我由衷的高兴,同时我又坚信他错了,两者兼而有之。

几周以前,我向纽约大学的博士学位委员会呈上了论文。尼尔·波斯曼是这个委员会的主席,又是我的首席导师。与此同时,我将论文手稿邮寄给麦克卢汉,论文中的一部分引起了他的注意。麦克卢汉有一个观点被我描绘成“媒介决定论”。他说:“人仿佛成为机器世界的**……孕育和进化出新的媒介形式”(McLuhan,1964,p.56;亦请见本书第3章)。耐人寻味的是,我和麦克卢汉在这个问题上的分歧,主要是着重点的不同,而不是实质上的不同。毕竟,我的论文说的是媒介演化理论。这个理论认为,人为了生存而选择最适合需求的东西。所以我实际上同意麦克卢汉的意见:我们使媒介受孕。而且,我实际上发展了这个洞见,把他变为自己的“人性化趋势”理论(见本章前面一些文字)。但是,他这个“受孕”说,还有他“催眠”观(见《理解媒介》第4章“自恋性麻木”),两者相加说明了这样一个观点:人是媒介的产品或结果,而不是相反。于是,我把这个观点(还有伊尼斯和麦克卢汉的其他类似观点)说成是“媒介决定论”。虽然人对媒介有一些控制能力,但是他们两人认为,发号施令的是媒介。新媒介把旧媒介转换为艺术。新媒介把世界重新塑造成为地球村。当前的媒介成为后视镜,使我们眼花缭乱,看不清新媒介的冲击力。上述一切发生的过程中,我们却自恋麻木、又聋又哑,死死盯着媒介的内容。换句话说,根据麦克卢汉的理解,媒介最重要的特征是调控信息、决定事情的结果。与此同时,我们却死死盯着鸡毛蒜皮、令人眼花瞭乱的内容展示,幻想自己在掌舵,从而把自己给娇惯坏了。

1978年,事实本身似乎证明,麦克卢汉持媒介决定论。如今,用事后诸葛亮的眼光来看问题——在后视镜里回顾他,回顾我最初对他的研究——我可以清楚地看见,用“媒介决定论”来描写他未必是妥当的,虽然我依然认为,在面对技术时那些观点把人放较低的位置。至今,有一个问题我依然与他意见相左:他强调技术,贬低人对技术的控制力。这是他那些观点必然的内涵。不过,我可以理解,为什么他要反对“媒介决定论”的帽子。他抵制这顶帽子,这和他置身事外、不愿意预告未来有关系。

波普尔曾经详细证明(Popper,1945,1957),历史研究和“历史决定论”大不相同。历史研究试图描写和解释历史;“历史决定论”企图从上述解释中抽象出包罗万象的理论来涵盖人类社会及其演化。后一种研究方法,可以在马克思主义中得到充分的证明。首先,它指认一种塑造历史的核心的人类活动。接着,它轻易跨出一步声称,这种活动要继续进行下去,以预料之中的方式,产生某种必然的未来,而且这种未来还是可以说得非常具体明白的。因此,马克思主义断言,经济关系决定社会中的一切其他关系。它假设,在最先进的社会里,工人会掌握真理,控制自己的生活,控制社会。它声称,革命必然要传遍世界。当然,后来的情况不是这样的。早在20世纪50年代,即使在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政权的巅峰时期,马克思主义关于未来的预言也在以逆向的方式展开:俄国和中国的革命爆发时,这两个国家是经济上最不发达的国家,而不是最发达的国家。早些时候,列宁用俄国的经验对偏离马克思主义预言的现象进行了解释。他说,那是因为西方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帝国主义利益,使那些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焕发了一时的活力,马克思来不及预见到这一点。然而,到了20世纪的最后十年,苏联垮台了。显而易见,马克思主义也好,资本主义的推翻或消亡也好,那是谁也无法预测的未来的浪潮。这里的教训是:未来基本上是无法用单一的决定论来预测的。科学哲学家波普尔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就指出了这样的教训。人类生活中的变数实在是太多了。有趣的是,阿西莫夫在他的科幻系列《基地》里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在这些小说里,他描写了所谓的“心理历史学”(psychohistory)。该“学科”试图以预测大众行为的统计数字为根据,勾画和控制未来。这个企图失败了。或者说,只有在积极干预的情况下,才会有结果。而所谓积极干预,又是要考虑“心理历史”预测所不能看到的事件(Asimov,1951,1952,1953)。

我们看到,麦克卢汉是一位媒介决定论者——他用媒介替换了马克思所说的经济,代替了劳动和财富管理的方式。但是,他代替的仅仅是马克思主义公式中的前半部分。换句话说,麦克卢汉看见并探索了媒介对社会的一切方面所起的决定作用。这一切方面包括政治、艺术、教育、商务和本书考察的许多其他活动。不过,麦克卢汉并没有推演出未来必然如何的具体预测。事实上,对于媒介如何在过去运作,他没有提出什么无所不包的理论。他没有看见媒介冲击力的任何单一的方向。他只是强调,媒介的运作过去和现在都是极其重要的,其结果常常压倒我们选择的能力。因此,他给我们留下的,不是理论,不是理论必然暗示的预测,而是洞见——“媒介即讯息”“后视镜”等洞见。当然,洞见是可以生成某些预测的。但是,除非这些洞见是某种宏大理论的一部分,否则我们就没有理由假定,这些预测有可能指示着同样的方向。

在这个领域,我和麦克卢汉的研究有两点不同。然而殊途同归,我们的结论都是一个开放的、不可预测的、不可规定的未来。实际上,这两个相左的意见是互相抵消的。首先,我确实认为媒介演化有一个涵盖一切的模式。换句话说,媒介演化的方向,和前技术时代的人类传播方式越来越协调一致。与此同时,媒介维持着超越时空的延伸,这样的延伸由我们的幻想提供灵感(这就是我所谓媒介演化的“人性化趋势”)。其次,我认为人基本上掌握着这个演化过程,有时明确地、有意识地运用理性,在补救性媒介中就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况。所以我认为,媒介不是这个涵盖一切的模式或无所不包的什么东西的一部分,媒介不会压倒我们选择的能力。也许媒介会使我们麻木,会使我们着迷,但是麻木和痴迷状态总是短暂的。本章大部分内容的要旨是证明,我们如何才能不看后视镜,同时又证明,我们实际上已经把目光从后视镜移开了。早在1915年,萨诺夫就意识到,无线电用作大众媒介音乐接收器,效果会非常之好。西奥多·纳尔逊等人很快就看到电脑崭新的传播用途。再次,我们当然可以觑着眼看,使目光在后视镜里游移。因为想到纸张有方便和耐久的长处时,我们就可以断定,正在来临的“电子墨水”,就必须解决方便和耐久的问题。事实上,推而广之,电子文本及其前景,也要具备方便和耐久的长处。

倘若1975年我申请攻读纽约大学的博士学位时,就已经写了这本书,这本书就可以在此结束了。但是,麦克卢汉还给我们预备了一个最后的惊奇之举,这一点不足为怪。这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媒介理论。它仅仅一个诊断工具——就像他的“冷热媒介”“光透射对光照射”和“后视镜”工具一样。但是,这个工具与其他那些工具不同。它是综合性的工具,不仅包含历史,而且包含他关于媒介和历史的一切洞见。这个工具试图包含其他一切工具。这个工具的工具(tool of tools)嵌入了一种预测未来的机制。但是,这个未来不是单一、宏大、统一的未来——根本不是决定论说的那种东西,决定论看到的未来是世界必须走怎么样的一条既定的道路。相反,这里的未来是多样的未来,甚至是无数的未来,无数的技术可能性产生出来的无数个未来,万花筒式的众多的未来,我们当前面对的媒介的众多潜在因素所产生的许多个未来。

换句话说,这个工具令人称奇:一是它试图把全部历史压缩为一串共同的特征;二是它用这些共同特征指向未来。但是,除此之外,这正是你意料之中他会干的事情,是他对一切可能性抱着极为开放的态度所必然产生的结果。起初,这个工具以一篇小文的形式,刊登在1975年1月的《技术与文化》上。但大约两年以后我走进尼尔·波斯曼的办公室去求学时,我尚未看到这篇文章。尼尔在纽约大学主持媒介环境学博士点,同时,他还担任《如此等等》的编辑。这是国际普通语义学学会的刊物。我进去时,他苦苦思索,眉头紧锁,手里悬着的一支烟,眼看就要烧到手指头了。

他抬起头来,示意我就座,问道:“保罗,你看这篇文章怎么样?”

他把写字台上一部很薄的手稿推到我的面前。

封面印的字是:“媒介定律,麦克卢汉著”。这是我们下一章,即最后一章的主题。“媒介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