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信步走入任何一家新型乐器店,你都可以看到各种电子乐器,包括钢琴、风琴、吉他、萨克斯管等。不过,仔细一看就会明白,有些电子钢琴绝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钢琴,不错,它们也有琴键,但是其键盘并不和直接产生音乐的琴弦相连接。一些吉他和萨克斯管也是这样的。你可以弹拨,也可以吹,但是你的弹拨吹奏和它们的音乐如何产生,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关系。相反,这些乐器产生的音乐——无论是当即产生的,还是最终产生的——都是由数码激活其他声音产生的。因为这些伪吉他和虚拟萨克斯管,只不过是数码输入设备而已。数码钢琴的键盘在功能上更加像电脑的键盘,而不像传统钢琴的键盘。这些键盘输入的是数码数据,然后被转化成音乐。
但是,它们为什么要像钢琴、吉他和萨克斯管呢?谁也不会怀疑,它们的数码数据是可以写在个人电脑上的。
麦克卢汉给我们提供了答案:“我们透过后视镜看现在。我们倒退走步入未来。”他解释说:“我们面对一种全新的情景,我们往往依恋……不久前的客体。”(McLuhan & Fiore,1967)
这种情景不会是全新的,我们的依恋既是物质的依恋,也是语言的依恋。在乐器店里碰见的后视镜乐队中,我们不仅看见样子像钢琴、吉他和萨克斯管的乐器,而且我们给它们取的名字也是老的名字。虽然这些名字的前面有一个数码前缀或MIDI后缀,它们的演奏方式发生了变化,然而我们不会将其仅仅当作期待中的乐器的花哨变种而已。
麦克卢汉用过许多别出心裁的标签,去表现媒介的深刻关系。后视镜这个标签几乎和其他一切标签一样,只要你用后视镜,无论你在历史的什么地方徜徉,你都可以发现向后看的东西。电话起初叫说话的电报;汽车最初叫作“无马牵引的马车”;收音机最初叫作无线电。在所有这些情况中,后视镜的类似效果,就是模糊新媒介最重要的革命功能。于是我们看见的是这样的情况:电话当然是要说话的,但是它搁在家里,是电报的私人化和个性化,它使家务和商务都为之一变——但那“说话”的标签怎么能够暗示这些功能呢?而且,它说话的功能既可以不在家里发挥,也可以在家里发挥。虽然汽车不用马拉,“无马牵引的马车”这个从反面界定的名字,丝毫不提汽车用的内燃机。在20世纪,内燃机使汽油成为最珍贵、最激烈争夺的商品。虽然电台广播确实不用电线,但是“无线电”这个名字,一点也不能暗示它产生的同步听广播的大规模受众。因为它的受众并不是因为它不用电线产生的,而是因为每一个家庭都安装发报机的成本令人望而却步(电话机的发送成本低得多,发报机的高成本是与之相对而言的)。
实际上,对麦克卢汉而言,后视镜成为媒介演化及其影响的基本运作原则。这是一张交互式的快照,既摄入了本书已经探讨过的他的许多其他洞见,又与这些洞见相互交叠。(根据他思想的全息图像性质,这并不奇怪。每一个观点都是其他观点的蓝图和切入点——这是思想上的超文本链接,他因此而走在时代之前。)由此可见,麦克卢汉关于旧媒介是新媒介内容的观点,仅仅是后视镜观点的翻版而已。他认为,旧媒介成为新媒介的内容,更加引人注目,并且被误认为是新媒介;后视镜把我们向前看的注意力倒过来,引向刚刚过去的东西。他的另一个论述,也可以说是后视镜观点的翻版。他说,我们看自己在媒介中的倒影时,陷入了自恋之中,对媒介的影响视而不见,因为我们是与媒介关系亲密的媒介创造者。唐·特沃尔和麦克卢汉在许多问题上意见不一,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他却很早就抓住了后视镜的核心地位。他把自己对麦克卢汉的批评写成了一本书,题为《媒介是后视镜:理解麦克卢汉》(The Medium is the Rear-View Mirror:Understanding McLuhan,1971)。
后视镜是思考现在和未来的一种方式,其渗透极为广泛,连麦克卢汉本人也难免受其影响。这是他自己首先承认的。明乎此,他的地球村观念本身当然也是一面后视镜。换言之,他参照过去的村落,去求解电子媒介的新世界(村落比城市古老,因而是遥远的过去,而不是“晚近”的过去。他认为遥远的过去是后视镜的首要地盘/领地。在下一章里,我们将要讨论他这个再现遥远过去的观点,看看它和后视镜的观点有何不同)。实际上,由于他倚重暗喻,这个后视镜观点,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他研究工作的驱动机制。我们在第二章里已经看到,他喜欢引用无名氏借用勃朗宁所玩弄的文字游戏:“人触摸到的东西,超乎他把握的东西,否则暗喻何以成为暗喻?”(如McLuhan,1977a,p.176)但是,暗喻的功能,是把新鲜的、不清楚的、不广为人知的东西说得更明白。它凭借的手法,是将未知的东西和已知的、熟悉的东西联系起来。如此说来,暗喻不是后视镜,又能是什么呢?
麦克卢汉认为,他可以控制暗喻固有的被人误解的可能性——虽然许多读者认为无法控制。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在应对媒介和技术时,暗喻难以抗拒、大行其道、无法避免。他认为,他和我们竭尽全力能够做到的,仅仅是尽量指认出暗喻。实际上他常常说,他身在加拿大,能够高屋建瓴,俯视美国传媒,比美国传媒的洞察力和预警能力要高出一筹。因此,在指认暗喻时,他常常处在一个优越的地位(例子见McLuhan & Powers,1989,Chapter 10)。根据这个精神,我们来好好看一看电脑屏幕背后的后视镜,看看它如何扭曲我们在数字时代的感知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