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卢汉说,电子时代是“神话的”时代(Carpenter & McLuhan,1960,p.ix)。他所谓的神话不是虚假或误导。事实正好相反,他用的是神话古老的、原生的意义,它传递的信息处在一个很高的层次,其洪钟之声与许多根本的真理产生共鸣(他特别喜欢共鸣这个字,因为它是一个声觉的比方)。这些根本的道理,我们平庸和日常的书呆子是观察不到的。因此,麦克卢汉的神话很像约瑟夫·坎贝尔[1]所用的意义,很像西尔维尔·恩道尔[2]1990年论述“太空时代神话”时所指的意义(Engdahl,1990)。她认为这些太空故事不是胡编乱造,而是我们宇宙公民固有身份的表现。在这个意义上,电子“神话”镌刻着巴厘人关于艺术的妙想:把一切事情干好。
互联网在这方面扮演什么角色?
在神话的创造过程中,时间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古典的神话——我喜欢称之为“纵向神话”(vertical myth)——要几百年甚至几千年才能产生足够的头脑去加工故事,把一件事情从回忆加工成历史,再加工成神话。电子媒介的后果之一是,产生神话所需要的头脑的数量看样子转瞬之间就汇集起来,肯定比古典神话产生的速度快。电子媒介的这个后果,充分表现在它们同时达到的大规模受众之中,并一定程度上表现在电影院会聚的观众之中(并非字面意义上的全国同时会聚,而是几个月几年达到的这个效果)。我把这种现代的电子神话叫做“横向神话”(horizontal myth)。
事实上,达到神话生产所需头脑数量的过程开始加速,那是在印刷机问世的时代。哥伦布到新世界的航海达到了神话的水平。这也是在正面意义上说的,因为它鼓舞人们去完成各种壮举,因为它抓住了人类的基本渴求,而且使之放大。创造这个神话的过程,靠的是探险报告。15世纪90年代,这些报告从欧洲的印刷机中汹涌而出(Levinson,1997b,pp.25-28)。意味深长的是,再回溯五百年,挪威的雷夫·艾里克森(Leif Ericson)到北美的航海却没有产生类似的效果。他这些壮举没有发表出版,因而成了传闻轶事,名副其实的希腊词根上的anecdote。这些壮举的影响区域太小,仅限于北欧。流传的时间也不够长久,不足以渗透到许多人的头脑之中,去取得羽毛丰满的神话地位。所以,他的航海壮举没有以传统的纵向神话方式流传下来。因此,北欧人10世纪驶向美洲的航程,并没有产生发现的时代,没有产生欧洲政治、社会和经济制度的革命。
大众媒介如印刷机、电影、广播和电视与互联网合流,在20世纪里给真实的事件赋予神话的色彩。这里有一个极好的例子,就是媒介对“泰坦尼克”号沉没的报道,以及后来使之上升为大众文化的现象。当然,一开始素材就在那儿:前所未有的海上游轮,据说绝不会沉没,却撞上冰山,沉入北大西洋冰冷的海水,处女航走向坟场,1500人葬身海底。况且,遇难乘客中包括当时世界上一些最阔的富豪比如本雅明·谷根海姆[3]、阿斯特[4]、伊斯铎·斯特劳斯夫妇[5],还有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等。为沉船陪葬的还有船长和该船的设计师。航运公司(“白星航线”公司)的经理乘救生艇得以逃生。几条救生艇只救起了709人。附近的“加利福尼亚”号也许能够救上更多人,可是它没有对“泰坦尼克”号的无线电报呼救信号做出回应,也没有对它的灯光(闪光)信号和绝望的火箭信号做出反应。
泰坦尼克号沉没的最后一幕本身,是带有神话色彩的电讯悲剧。同时也是希腊式睥睨神明的悲壮史诗,这艘巨无霸太自信了。一些最富有的财神的自我牺牲精神,一些人的自私自利,最后几分钟下层阶级乘客和船上权威人士的冲突,都触动了值得荷马和莎士比亚大书特书的主题和神经。
当时的大众媒介报纸,迅速满足了大众的需求。此后,到20世纪末,一共有35部电影和一百多部小说反反复复地述说了这个故事,见电视评论片《泰坦尼克揭秘》(Titanic:Secrets Revealed,1998);详见哈耶尔(Paul Heyer)《泰坦尼克遗产》(Titanic Legacy,1995)。20世纪80年代,这场悲剧在公众头脑中仍然挥之不去。在此激励之下,罗伯特·巴拉德(Robert Ballard)终于发现了泰坦尼克号的残骸,它躺在北大西洋的海底,在水下两英里。在此之前,许多人寻找泰坦尼克的尝试都失败了。这个使历史重见天日的事件,给许多传媒提供了灵感,产生了一系列作品,包括1997年重拍的电影《泰坦尼克号》。1998年,在本书写作的时候,这是有史以来票房价值最高的电影。
整个1998年,互联网上《泰坦尼克号》的音乐不绝于耳。在网页上,船与电影、电影里的船融为一体,构成了一个神话的王国。当然,报纸、广播、电视和新书携手合作,再次推出了这个神话王国。于是,泰坦尼克号进入了一个高尚的世界,而不是海底的冥界。狂热的浪潮热闹非凡,传媒和现实互相吸取营养,进一步刺激了神话的再生,又深化了对历史的理解。
最终产生的效应是对历史更充分和准确的理解,这使我意识到,横向的神话为何非常有用,因为媒介中大量的例子能够帮助我们把事情办得更好。一般地说,纵向神话获得地位太缓慢,不可能真正增加我们对历史的理解。我猜想,有人有感于亚瑟王及其圆桌骑士的许多神话,从而发现什么迄无人知的遗址——这一点并非是不可能的,正如谢里曼[6]找到荷马史诗中的遗址特洛伊一样。然而这一类发现,由于其对象年代久远,和巴拉德给泰坦尼克残骸定位相比,几乎总是带有更多的试探性,不太可能盖棺定论了。
诸如此类的神话效应在电视和其他传媒上都在发生,随时如此,许多小事上都是如此。对媒介持批评态度的人,忽略了一个事实:无论如何估计,信息灵通的人都比过去多了。毫无疑问,有些信息在有些情况下是扭曲的,完全错误的。故意捅给新闻界的假新闻,可以产生骗人的神话。但是,杰弗逊认为,纠正错误信息的最好办法是提供更多的信息。如果我们同意他的意见,我们就可以指望,大量的信息传播产生的神话,大体上更加接近真实的情况,而不是远离真实的情况。因为人们能够理性地把真理和谬误分开,只要正确和错误的信息并存,且信息量也足够就行。因此,肯尼迪及其“亚瑟”王朝的神话,经过几十年关于他婚外情的报道之后,有一点淡而无味了。相反,克林顿花心的神话后来至少是部分地得到了证实。独立检察官1998年9月给国会提交的报告,他本人的忏悔和道歉,证明确有其事。在上述两种情况下,继续不断的信息流使神话更接近现实。这并不是说,我认为公众官员的性事,是政治恩怨的恰当题目,我认为不应该这样。请见我的文章《只有天使才能当总统?》(Levinson,1992,pp.151-153)。上述例子能够支持杰弗逊的观点:持续不断的信息流可以使我们更加接近真实而不是虚构,无论相关的题目是什么。
而且,网络使这个过程更加明晰,强化了我们个人求真的过程,使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在个人挑选的时刻,去求解神话的信息。同样,没有谁能担保,我们在网上找到的信息是真实的,就像经过守门人把关的报纸和电视的信息也不能保证准确一样。不过,杰弗逊的原理同样适于互联网,而且是更加适于互联网,因为互联网是由许多作者和出版者构成的,它不像大众媒介是由寡头控制的。除非关于某一个题目的每一个网页都染上了错误信息的色彩,在广泛的浏览中,我们接触到的信息,早晚要揭穿骗人的神话。
媒介有产生“真实”神话(truthful myths)的倾向。互联网尤其对此做出了贡献,它是一种神话矫正机制。这是否意味着,大众媒介正在把我们变成万事追求完美的巴厘人呢?不。
但是,互联网似乎正在帮助我们把生活中的一部分工作办得更好。这一部分工作使我们成为信息更加灵通的公民。如果说艺术家是人类的触须(麦克卢汉引用庞德语),那么大众媒介肯定是在给每一个人提供多种多样的更加强大的触须。
然而我们生活的其他方面又怎么样呢?
比如,大众媒介对传统上认为是艺术的生活又产生了什么影响呢?
[1] 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1904—1987),美国比较神话学家,著有《神话的力量》《千面英雄》《上帝的面具》等。
[2] 西尔维尔·恩道尔(Engdahl,1933— )美国科幻小说家,著有《星际旅行》(Journey Between Worlds)、《宇宙之门》(The Doors of the Universe)等。
[3] 本雅明·谷根海姆(Benjamin Guggenheim,1865—1912),美国企业家,身后留下家族组建的谷根海姆基金会,资助文化艺术事业。
[4] 阿斯特(John Jacob Astor,1864—1912),美国阿斯特富豪家族成员,发明家、科幻小说家,经营若干大公司。
[5] 伊斯铎·斯特劳斯(Isidor Straus,1845—1912)和埃达·斯特劳斯(Ida Straus,1849—1912)夫妇,美国百货业巨头梅西(Macy)公司创建人。
[6] 亨利·谢里曼(Heirich Schliemann,1822—1890),德国考古学家,在希腊和小亚细亚发掘特洛伊遗址(1873)、“米尼亚斯宝藏”遗址(1874—1976)和迈锡尼遗址(1876—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