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一开始就受到抨击(Schereiber,1953)。它是一种比游戏还要低级的活动——廉价的快乐,甚至像毒品(Wynn,1977)。据说,它对我们和儿童,对文化中高雅的东西,都有破坏性。可是如今,它已经开始向艺术提升。究其原因,与其说是电脑的作用(迄今如此),不如说是电影在有线电视和录像带出租业务中无处不在的作用。无处不在的电影打破了电视网几乎一统天下的局面,所以人们越来越重视电视黄金时代的母题和技巧。1956—1961年,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直播的《电视剧场90》(Playhouse 90;Brooks & Marsh,1979,pp.498-499),如今回想起来,还是令人赞不绝口。人们赋予它“合理”剧场的地位(剧场的数量和上升的电影院在比例上是“合理”的)。就连搞笑的情景剧也不断重播,比如《我爱露西》和《蜜月新人》。而且重播时还常常配上低声的旁白,评论其滑稽艺术价值(比如美国的有线电视节目《晚间的尼克》(Nick at Night)。此外,有线电视频道“电视王国”(TV Land)还重播50年代和60年代的广告,这纯粹是为了满足观众重新观赏的乐趣。
再者,电影发生自省式的转折。这说明媒介革命中,外观与背景(figures and grounds)经常换位。著名的电影使电视剧中成名的演员走上了大屏幕。这些电影有《亡命天涯》(The Fugitive,1993)、《碟中谍》(Mission Impossible,1996)、《反斗小宝贝》(Leave It to Beaver,1997)和《淘气阿丹》(Dennis the Menace,1993)。50年代,电视取代了电影,成为日常的视听媒介,电影被推上比较受尊敬的地位。与此同时,电视又给电影提供了另一种服务,使电影在媒介消长曲线的另一端成为电视的内容。麦克卢汉所谓外观/背景的逆转(见本书第十五章)几乎是完美无缺的:战后时代开始执牛耳的电视媒介,把电影作为其内容和艺术。可是如今,在新兴的数字时代,电视却成了电影的内容和艺术。
当然,其原因是时移世易,数字时代及其包含的电脑、有线电视和录像带出租业改变了电影和电视的性质,至少是改变了人们看待它们的方式,改变了它们在我们生活里的角色。因此,促使电视地位变化的,是在有线电视和录像带上放电影,而不是电影本身。使电视地位根本变化的,是电脑,而不是电影。外观/背景的迁移绝不是简单的逆转,电影并不会变成这个逆转之前的电视,也不会恢复自己在电视诞生之前的地位和角色。相反,由于新媒介的到来,典型的电视网如今成了吸引人的内容和艺术;在这个功能上,电视网和小说一样,成为电影的内容和艺术。于是,新媒介就成为社会演变的先锋,一是凭借自己的成就;二是凭借自己对旧媒介施加影响的涟漪效应。因此,新旧媒介功能上的逆转——比如电视和电影的上述逆转,就是前进的,表现出实实在在的发展,而不是单纯地恢复过去的功能。
然而,重新发现的作为艺术形式的过时的媒介,除了在我们的感知中的角色有所变化之外,未必需要其他变化——毕竟,自然还是自然,哪怕机器已经把它送到舞台之上。那么,我们在电视身上看见的、使我们感兴趣的是什么呢?什么东西使我们觉得电视是艺术,觉得它是电影的内容呢?答案是这样的:电视始终表现出来的某些东西——更具体地说,使我们觉得电视最像艺术的某些东西,是它与对应的新媒介反差最大的那些东西。如果说,有线电视和租用的录像带能够使我们在电视屏幕上看电影,那么从中欣赏刚刚逝去的那个年代,和一周又一周地忍受电视连续剧中那几个人物比较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吸引人的东西呢?如果说互联网偶尔的超文本链接很出色,那么精心安排播放的老录像带《电视剧场90》,怎么不使人怀旧,怎么不凸显其价值呢?
用今天话来说,20世纪50年代“直播”的《电视剧场90》等早期电视节目叫做“实时”节目。它们受到称赞和珍惜,因为“实时”是“典型”电视的一个特征。但储存在录像带和互联网上的电视却走向了直播和实时的反面,这实在是耐人寻味的。我们看这些节目时,它们并不是正在表演,因为如果它们是录像带的内容,那么它们事实上早就录制好了。而且,也不是许多人在同时看这样的节目。“典型”的电视观众是千百万人同时看一个节目,录像机上看录像带的人,互联网上看电视片段的人,是个体的人,他们按照自己挑选的时间观赏,看的是电视的新形态。
当然,典型的同步电视观众,如今还是照旧。不过,他们现在看的节目,是通过卫星发射的,是真正即时的、国际的传播。超级橄榄球赛和奥斯卡颁奖典礼就是这样的大事。1982年,全球的观众聚集在电视机前看查尔斯王子和黛安娜的婚礼。1997年,他们又聚在电视机前看黛安娜的葬礼。如此“典型”的电视观众是同步观众演化的典型形态。同步观众始于广场和剧场,然后进入配有放映机和屏幕的电影院。到20世纪,通过广播电视,同步观众最后达到了全国和国际的规模。比如,奥斯卡颁奖典礼上的讲话,就可以同时传播给全世界的每一个人。但是,作为录像带内容的电视,却把这个过程颠倒过来。它把电影从公共屏幕送回私人的放映机,这里的电影往往是一次一个人看。
然而,需要再次说明的是,这样的逆转绝对不仅仅是简单的重复。早期看电影的人要走出家门,到有拱廊的电影院去,看他们喜欢的《弗雷德·奥特打喷嚏》等片子,而电影院开门的时间是特定的。相反,看录像的人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从这个意义上说,录像带上的电视和图书有更多的相同之处,它不像早期的电影。
网上存储供人观赏的“在线视频播放”电视,更加不受时间束缚。读书也好,看录像也好,都必须要事前决定去买书或借书,去买录像带、租录像带或自己录制像带。如果想看书或看录像,而事前并未采取相应的行动,那就只能想想罢了。与此相对,互联网上的任何东西,公众可以一天24小时得到,不必事前做什么决定,只需在网络上接上个人电脑就行(当然,和一切技术问题和生活问题一样,互联网的链接都可能会出错,因此我们并不能笃定立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自然使我们考虑机器(这里是互联网)如何把电视转换成一种艺术形式,如何使旧媒介的关系发生逆转。因为造就电视艺术性的,是互联网的轮廓,它的成就,以及它如何取得这一成就。换句话说,互联网投射在电视上的影子,恰好使我们在旧屏幕上看见的艺术性发挥出来了。
但是,进一步研究互联网在上述转换中的作用之前,我们还需要看看电视的另一个侧面。对过去五十年的观众来说,这是它独特的角色。这个角色对它正在成为的艺术形式产生了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