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对微软公司的担心大致是这样的:“微软公司以它的视窗操作系统垄断,搞不公平竞争,用来扩大自己垄断的范围。”其结果是:“当人们在互联网上购买一切东西的时候,微软公司将扼住互联网经济的喉咙。”(Lohr,1988a,p.D4)。具体的指控包括:与它的对手网景公司(Netscape)合谋瓜分网络浏览的市场,向电脑硬件制造商施加压力,使其硬件只与微软公司一家兼容等(Vacco,1998)。但正如默多克[1]所言,其总体效应是,“传播业的每一个人……都对微软公司疑神疑鬼,包括我自己”。他这一番话说得多好啊。他本人也经常受到指控,说他垄断传媒(Lohr,1988b,p.D3)。因此,不堪一击的《大西洋月刊》的高级编辑毕蒂(Jack Beatty)在一篇文章里,用很长的一段话得出这样的结论:“比尔·盖茨仿效洛克菲勒那种前所未有的残酷竞争的手段。”(Beatty,1998,p.11)这是一篇书评,发表在《纽约时报》上,评的是切尔诺(Ron Chernow)的书《大亨:洛克菲勒传》(Titan:The Life of John D.Rockefeller,Sr)。
美国联邦政府全力以赴,调动起它日益衰落的中央权力,去钳制“新的洛克菲勒”。它与30个州政府携起手来起诉微软公司。联邦政府和州政府的合作,与美国的政治传统背道而驰。按照这个传统,联邦政府通常会设法增加它对州政府的权力优势,而州政府总是怀着嫉妒的心情捍卫自己的权力。随着集中化馅饼的日益萎缩,绝望情绪日益增加,因此才产生了联邦政府和地方政府的联手。在信息非集中化的过程中,各级政府的权力日益削弱。对媒介演进的这种深刻进步,各级政府无可奈何。因此,它们倒不如携起手来,反对它们认为非集中化过程中最严重的集中化商业源头——微软公司及其对互联网的耕耘。
然而,微软公司的垄断真是固若金汤吗?是不是真像政府所说的,谁也无法伤它一根毫毛,非要靠政府控制它不可呢?
早在60年代,麦克卢汉就已经注意到,非集中化在增加,中心在受到侵蚀。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也许会认为,公司和政府一样,要受到潮流突然摇摆和波动的影响——甚至公司比政府还要受到更大的影响,因为(由于我们的代议制民主形式)法律与眼前公众态度,远不如法律与市场偏好那样协调。实际上,情况正是这样。
80年代初期,微软公司像一颗明星冉冉升起。它引入了MS-DOS操作系统,用于IBM的个人电脑,而且很快又开发出了许多克隆版本。在此之前,CP/M 是通行的操作系统,用于凯普洛(Kaypro)、奥斯本(Osborn)公司早期的电脑,以及苹果公司和康默多(Commodore)的几种机型(见McWiliams,1982)。但是,CP/M是一个成问题的标准,因为它和8比特(比如Kaypro公司)的机型不相容,虽然它与奥斯本公司的操作系统很接近,但是它不能在奥斯本公司的电脑上运行。当IBM开发16比特的个人电脑机型时,它请求拥有CP/M操作系统的“数字研究”(Digital Research)公司提供16比特的CP/M操作系统。当数字研究公司掉队后,微软公司不仅抢到了球,而且开发出了16比特的MS-DOS操作系统,并使之能在一切IBM机型和其他类似机型上运行。日益壮大的电脑用户群体对此十分高兴。不久,CP/M操作系统就像达盖尔摄影术和无声电影那样,走上了没落的道路。
到80年代末,个人电脑操作系统只剩下两家:微软公司的MS-DOS和苹果公司的Macintosh。二者各有千秋。DOS的使用者能够更好地控制更大量的信息——这对文字处理很重要,它能够更好地管理数据,更有利于远程通讯。这是个人电脑的三个首要用途。但是,Macintosh的图像和图表用起来更好玩。它给萌芽之中的桌面出版系统提供了优越的形象。微软公司在开发兼有两者精华的操作系统中更胜一筹。今天,90%以上的个人电脑采用视窗操作系统。
请注意,在开发这两种操作系统时,微软公司并没有和任何人勾结。即使它干了什么勾当,那和它取得的惊人成就,也是毫不搭界的。首先,这两个操作系统成功的原因是一望而知的。而诋毁它的人则往往忽略了一点:这两个系统做了公众想做的事情。那时的常用的软盘被密码封锁起来,在其他公司制造的电脑上毫无用处,而本公司的软盘早就编好了程序或写上了文件。相反,微软制造的MS-DOS操作系统使一切IBM软盘和克隆软盘可以互换。稍后,当公众渴望兼有DOS功能和Macintosh优点的操作系统时,视窗浮出水面来提供这样的服务。在这两种情况下,已经被日益增加的信息非集中化搞得不堪重负的电脑用户,决定了谁坐天下。
在公众不喜欢的软件中,微软也没有找到什么安乐窝。指责它与网景勾结的唯一理由,首先是网景突然在浏览器市场上成为主帅(把此前非商业的马赛克式浏览器一网打尽,网景的浏览器是具有原创性的网上浏览软件)。微软的视窗95闹得满城风雨,这说明一个问题:在非集中化的世界上,一个据说是垄断的企业,要把自己最重要的软件强行塞进公众的喉咙,那也是极其困难的。
事实上,面对信息革命强大的离心力,微软并不比政府具有更强的免疫力。微软在促成这些离心力中,助了一臂之力,但是,这并未使它享受到任何特权。历史上常有这样的发人深省的讽刺。正如麦克卢汉和一切享有盛誉的媒介理论家一致认为的那样,媒介常常产生意料之外的后果(Postman,1992;Meyrowitz,1985)。实际上,对媒介的理解首先从这一点认识开始:发明者的意图、推广者的期待,在很大程度上与媒介的用途和影响都没有关系。我常常指出,按照爱迪生起初的设想,他发明的留声机将成为记录电话的设备。不到十年,他就看到,留声机的主要作用是记录音乐会。接着他发明了电影(法国的吕米埃兄弟[Lumiere Brothers]和英国的弗里斯-格林[John Friese-Greene]也各自独立发明了电影)。他最初的想法是,电影可以给他那些音乐录音伴奏。这一类想法当然都不是荒诞的。距离爱迪生这些想法一百年之后,我们有了电话录音机和音乐录像带。即使在19世纪末集中化比现在高得多的时代,公众也有不同于爱迪生的思想。因此,那些不同的思想在一个世纪中就占了上风。换言之,直到公众想要电话录音机和音乐录像带,其他的思想才开始让道,而且完全不以爱迪生的思想为转移(关于发明和媒介演进意图的关系,详见Levinson,1988b、1997b)。
这并不是说,公众不受媒介的影响。相反,冲击政府和产业界的非集中化的滔天巨浪,正是媒介的产物。我们已经看到,媒介使普天之下处处成为信息中心,从而掀起非集中化的汹涌波涛。这个复杂的动态关系可以更加准确地这样来表述:媒介使人的特定倾向表现出来,或使之得到进一步的表现,因此媒介对当时的社会制度产生深刻的影响。人既想领先,又想被领导(关于被领导的欲望,参见Fromm,1941)。当我们步入新千年时,电子媒介尤其是数字个人电脑的兴起加重了人想领先的倾向,并使之聚焦。所谓领先的倾向,就是依靠自己狩猎和采集信息,自己做决定,而不是让中心的权威来强行给我们灌输什么东西。
在数字时代,主要的社会制度普遍处境危险,无论它们还有多少挣扎的力量。如果此话不错,那些不仅具有社会性而且在物质上无法压缩的中心,又会遭遇到什么命运呢?
在结尾之际,让我们回到本章破题时引用的麦克卢汉的话:“城市不复存在”。我们将明白,他在这一点上为什么错了。
[1] 默多克(Rupert Murdock,1931— ),新闻集团的主要股东、董事长兼行政总裁,先任记者,后经营出版和报业,建立了横跨几大洲的庞大的传媒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