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虚拟美德与无形之性(1 / 1)

我喜欢称呼麦克卢汉“无形无象之人”为“无形无象之魔鬼”(the devil discarnate),因为它与上帝无处不在的属性相吻合(而且其性别为中性)。麦克卢汉的出发点是以太化留下的肉体属性。人在广播电视和电话上(如今又在网上)时,“他的个人身份意识很弱,他被解除了一切法律和道德义务”(McLuhan,1978)。卡彭特也间接地发表了类似的看法。他略为改变了麦克卢汉的观点:“电力使我们大家成为天使。”又接着说:“这一天使并非主日学校[1]善恶意义上的天使,而是脱离肉体的精神,可以刹那之间输送到任何地方的精神。”(1972/1973,p.3)卡彭特做的修正在“善恶意义上”很重要,因为在传统的柏拉图、基督教、佛教等的观点中,肉体是虚弱、堕落、腐朽的,与自由翱翔精神的纯洁相对立。然而,空中传播或网上传播的精神却不是这样纯洁的。

电视上的精灵在什么意义上超越了道德?麦克卢汉看到人格身份的失落和城市中的暴力,认为这是媒介的非道德状况产生的后果。他说:“电视上所有怪诞的暴力都提醒我们,现实世界中的暴力是由于寻求失落的人格而引起的。”(McLuhan,1978)这是对媒介暴力广泛假设的一种带有创意的表述。人们认为,媒介暴力,尤其是电视暴力应该对现实世界中的暴力负责(它对纯真的头脑暗示暴力,或者它使观者因无力购买广告产品而感到沮丧,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但是,也有证据不支持这个假设,甚至反对这个假设。研究结果无法分清这个争论:电视是暴力的原因抑或是暴力的反映。加拿大之类社会的电视节目和美国大体相同,但是加拿大的暴力水平(接近英格兰的低水平)却比美国低,如此等等(详见Levinson,1994)。事实上,20世纪90年代后期,纽约市的谋杀罪犯罪率下降到60年代的水平(Butterfield,1997)。可是这段时间的大众电视节目还是每天晚上都有暴力,比如《谋杀》(Homicide)、《纽约重案组》(NYPD Blue)、《法律与秩序》(Law and Order)等。这就抽掉了另一根大梁,给所谓电视暴力和现实暴力的桥梁来了个釜底抽薪。

然而,我们已经看见而且在本书中始终看到,麦克卢汉关于电视一个不太可靠的暗喻,突然之间在网上数字世界里得到了生动的体现。在这个世界里,个人身份很容易失去,虽然不一定伴随着暴力的增加。

网上幽灵的玩偶脱离了肉体的束缚,但它不是死神,而是利比多:性。最早注意到这一点的是法国人,这似乎也恰如其分。20世纪80年代中叶,许多法国人开始使用网上“迷你话屋”(Minitel)栏目。最初推出这个栏目的目的,是为了用它替代一年发行一次的大而无当的电话号码簿,这很有道理。但是,“迷你话屋”的“玫瑰”留言板很快成为一个盘根错节的性邂逅大本营。这样的性邂逅完全使用文本。人们在子夜时分上网进入我们今天所谓“聊天室”。他们以令人心旌摇**的文笔,详细想象如何刺激彼此的肉体(见levinson,1985,1992;Rheingold,1993)。

当然,网上是没有人体的,20世纪80年代甚至连人体的形象都没有。(倘若麦克卢汉20世纪80年代中期还在写作,他很可能会说:“在网上,人人都是无形之人。”)彼时,人们身体是在家里,也许是在独处——着装或**,总之,家里和网上性邂逅的场所是绝对不同的。有时,参加这种性游戏的人也许认识,因此知道彼此的相貌。但是,最纯粹的性游戏文字,往往是从未谋面的人写的。他们既没有见过对方的肉体,也没有见过彼此的照片。自然,欺骗的机会难以计数。人们对自己的相貌、年纪甚至性别进行掩盖甚至撒谎。不过,只要没有后续的肉体跟踪,只要双方把**维持在网上的虚拟经验,而不是企图确认网下的肉体经验,那么,这种欺骗就仅仅限于自身了(也确有溢出堤坝进入现实,造成相应问题的情况,见van Gelder,1985;Levinson,1997,p.156)。

无论是一方或双方有意或是其他情况,虚拟的人际错觉是可能的——早在网上交流之前就已经有了。这可以追溯到电话、电报和任何形式的书面交流,只要双方从未谋面。我记得14岁时,一位朋友有一位海外笔友。有人提议,他们交换照片。我的朋友看到对方的照片之后感到不高兴,并从此不再给这个女孩子写信。啊,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两年之后,我的另一个朋友——姑名之曰乔治吧——一天突然打电话告诉我一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他刚刚拨错了号码,说了几分钟话。他发觉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很性感。以后他们开始通话,几个星期又几个星期,有时一说就是几个小时。最后,我提出建议,乔治也决定,他应该见一见这个女孩子。他爱上她了,不看见她长得怎么样,他真有点受不了。开头她含糊其词,最后好不容易才答应。(我舍命陪君子,她也带了一个女伴。)下文就不用说了。乔治非常失望,好几个月才回过神来。(别问我,为什么我两次碰到朋友这样的奇遇——也许这就是我鬼使神差,成了媒介理论家的原因之一吧。)

乔治失望的理由几乎已经预先注定。他想象中的完美形象,是他爱的那个声音。在这个意义上,他的无形无象经验从本质上来说,是柏拉图式的爱:爱上的仅仅是文字(或未谋面时说的话),我们的脑子填补缺失的东西,使之完美,使之像柏拉图笔下理想的公民。防止失望的唯一办法,是抗拒信息丰富的面晤,避免柏拉图式的理想和真实肉体的矛盾。

这未必是不道德的。由于20世纪80年代和 90年代艾滋病成了突出的问题,电话和网上性邂逅中的欺骗成为吸引人的安全方式。电脑也容易感染“病毒”,但是其损失最多也就是报销电脑罢了。同时,如果网上的声象和视象接触得越来越多,虚拟现实中潜在的欺骗也可能就会减少。当然,聪明的程序员可以装备电脑,搞出虚假的声音或形象。

网上性邂逅怀孕和染病的风险少。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它确乎是“主日学校意义上”天使般的性邂逅,比老式的性邂逅要好。再者,只要网上天使注意不用网下的邂逅来危害他们的网上地位,或者不掉进红尘来确认其关系,或者不把他们的关系拓展到真实的、可以触摸的世界里,他们的安全和轻松就可以得到保障。在网上解除“一切承诺”是有一线希望的。

但是,人生岂能只是一性了之。我们还有主日学校内外的生活,网上网下的生活。在远程传播中超越身体的局限,这会对存在的其他方面产生什么冲击呢?比如,对我们在宇宙中的位置产生什么冲击力呢?

[1] 主日学校(Sunday school),基督教会礼拜日所办的学校,对儿童实行宗教和道德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