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回到人类最古老、迄今为止最有效的传播方式——言语，并且问其内容是什么，也许我们会说是思维、思想、情感等诸如此类的东西。如果我们探索这些“媒介”——即思维的媒介——的内容，我们就遇到真实的外部世界的内容（包括人体及其状态），也就是客体、参照和原型。这些东西是传播及其表现形态所要体现的一切。换句话说，在传播的发轫期，在言语和思想的关系中，我们遇到了媒介和内容明显的区别。在这里，内容——比如我们在窗外看到的一块石头，它本身不能被认为是媒介，因为它内部没有我们可以认为是内容的东西。（当然，石头由分子构成，分子又由原子构成，但这是物质成分，而不是传播。在图谱的另一端，外部世界可以包含一架收音机，收音机可以成为我们思维的内容。不过，这是一个特殊的情况，外部世界的某一个成分凑巧成了一种媒介。它不会和一般原理相左。我们所说的一般原理是：思想的内容是中介物较少或无中介物的〔media-less or im-mediate〕）。

我们回顾传播史的过程中发现，每一种新媒介都把一种旧媒介作为自己的内容（麦克卢汉就持这样的观点）。因此，作为最古老的媒介的言语，几乎存在于一切新媒介中（Levinson，1981）拼音字母是语音的视觉表达。印刷机大批量生产拼音字母，其形态是书籍、报纸和杂志。电报发送的是电子编码的文字。电话、唱机和收音机显然传递的是言语。“无声的”动态摄影（“silent” motion photography）（常有音乐伴奏），配有文字（沿着漫画书的路子，亦见于20世纪90年代后期问世的“弹出式”视频上）。到了20世纪20年代，无声片开始说话。电影成为电视的内容（带有广播的成分，包括连续剧、新闻和网络结构）。上述一切东西正在迅速成为互联网的内容。互联网是一切媒介的媒介。口语永远和我们形影相伴，不仅因为它是大多数人大多数时候直接使用的传播形式，而且是因为它存在于一切后继的、流行的媒介中，成为它们的内容——只有一个例外。

这个唯一的例外就是静物摄影（still photography），它不把言语作为自己的内容，而是把外部世界作为其内容，换言之，把言语和思维表现的东西作为内容。有一句老生常谈的大实话：一幅照片抵得上万语千言。它确认了画面的优势：摄影的价值之所以超过词语，那是因为它以独特的方式发挥词语的作用，不用词语，胜过词语。景物摄影带有非言语图像传播的特征，这种特征可以追溯到阿尔塔米拉、拉斯考克和萧韦的洞穴画，穿越了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和东亚地区仍在使用的会意文字。（动态摄影不发挥词语的作用，因为其内容通常不是客观世界，而是一段叙事，正如麦克卢汉指出的，其内容是小说。）

然而，意味深长的是，就连模拟式照片与主体的联系也是直接的，而不是象征的。照片上的形象来自光线，从外部世界反射回来的光线。因此，它是复制，而不是描写——自从问世以来，它差不多始终位于言语的框架之内。一帧照片抵得上千言万语，然而一旦印在纸上，它几乎总是要用文字说明的。

这些处在符号文字的汪洋大海包围之中的图像孤岛，正在以数码方式重新构造轮廓：照片一旦转化成数码形态，它就规规矩矩地听任操纵，与它表征的现实脱离，就像出现在同样的屏幕上的文字一样。在这一点上，互联网把照片吸收为新成员——把过去模拟式照片作为它的内容。这件事情至少和互联网推动文字传播一样意义深远。

对麦克卢汉预料到的数码来说，这是一场胜利，虽然他没有把它称为数码。他所看见的是他所谓“声觉空间”和视觉空间之间的张力。声觉空间带有含蓄隐蔽的可能性。视觉空间带有固定的视点，它既精确又受限。以文字描写草地可以拓展空间（即更加广阔的声觉空间），比固定视点的照片包含的空间更加广阔。

我们将要看到，麦克卢汉的一些范畴，如果换一换例子，可能会有更强的说服力。本书经常会提到这样的情况。我们可以用有别于他的例子，也可以把一个范畴或领域的例子换到其他的范畴或领域。这是期待中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本书的基本主题是：数字时代既可以用麦克卢汉来解释，也可以使麦克卢汉的思想更加凸显出来。换句话说，在数字时代的重新构形之下，麦克卢汉的意思显得更加清楚了。因此，麦克卢汉（McLuhan，1962）把字母表作为视觉空间（而不是声觉空间）的主要设计师，他认为字母表是视觉的东西。他认为，字母表和口语词展开竞争，并且从口语词吸取力量。我的切入点与他不同：既然字母表根本不像它描写的任何东西、任何事情，根本就不像世界的内容，所以它实际上是声觉的东西。我在《软利器》里说，字母表是第一个数字媒介——也可能不是第一个数字媒介，如果我们愿意把DNA当作一种媒介的话：因为DNA和它指令蛋白质变成的生命物质的生物结构和生物实体，也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在声觉（数字）表征和视觉表征这两种形态之中，前者更加有力，涵盖面更加广阔。凭借电子革命，声觉空间正在战胜文字传播和视觉传播。这一点麦克卢汉看得很清楚。一个世界正在诞生，它正在从前文字时代中再现出来。麦克卢汉把这个世界叫作声觉空间。

我们在下一章里将要看到，声觉空间既是文字的东西，也是前文字的东西。用今天的话来说，它就叫赛博空间。

“声觉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