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尚在《麦克卢汉:媒介及信使》(Marchand,1989,p.123)中指出,麦克卢汉首次解说声觉空间,是在1954年。卡尔·威廉斯(Carl Williams)在麦克卢汉和卡彭特主持的研究班上宣读的论文中,使用了这个术语。但是马尔尚说,威廉斯的文章通篇打上了麦克卢汉的印记,言外之意是,首先使用这个术语的不是威廉斯,而是麦克卢汉。戈登(Gordon,1997)在《轻松理解麦克卢汉:传记与入门》(Marshall McLuhan:Escape Into Understanding:A Biography)中说,威廉斯文章中传达的思想是多伦多大学心理学教授波特(E.A.Bott)首先提出来的。不管怎么说,这篇文章次年发表在卡彭特和麦克卢汉编辑的《探索》(Explorations)上,1960年又收入文集《传播学探索》(Explorations in Communication)。这本书仍然是麦克卢汉主要洞见最有力的表现之一。
威廉斯在这篇文章中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观点:我们认为正常的或曰自然的视觉空间,其实是技术性的人工制造物——用拼音字母阅读和写作所产生的视觉空间导致的感知习惯。用麦克卢汉在去世后才出版的两本书里的话说:“发明了无意义抽象的辅音之后,视觉从其他感官中分离出来,视觉空间就开始形成了。视觉空间是拼音字母的一致、连续和分割等特征的副产品,拼音字母是腓尼基人发明、希腊人推广的。”(Laws of Media:The New Science,p.13;《地球村》[ The Global Village],p.35)由此可见,麦克卢汉与同人卡彭特、鲍尔斯和威廉斯合作也好,与儿子埃里克合作也好,自己独立写书也好,观点始终如一。他认为,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形状和外部视觉世界的组织,实际上是技术透镜产生的结果。2500年来的西方历史中,许多人通过这样的棱镜看问题,养成了这个看世界的倾向。具体地说,西方人就是通过线性、连接的拼音字母棱镜来看问题的。用上一章的语言,我们就可以说,视觉空间是人造媒介的内容。还可以用帕特里克·希伦《空间感知与科学哲学》(P.Heelen,Space-Perception and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1983)的话来说。希伦的话与我们的常识不谋而合,得心应手地阐明了同样的道理。他指出,我们常识里的欧几里得空间感知——我们觉得的时空直觉实际上是经过“雕琢”的技术世界的产物,是我们的祖先离开洞穴后在盖房子的过程中形成的感觉,后来也成了我们的感觉(希伦的书没有提到卡彭特和麦克卢汉的名字)。
康德认为,我们对世界的感知是我们感知/认知结构(康德所谓“范畴”)的产物,就像外部世界的东西一样。他认为,色盲与全色视觉的人看世界的方式迥然不同,但后者在外部世界的某些方面,同样可能是“色盲”的。这样,我们就能看出,麦克卢汉和希伦的立场有可取的优点。但是,他们的哪一种立场最接近真理呢?我们能够从正确的角度看问题是什么原因呢?是康德所谓先天固有看世界的方式吗?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用基因提供的倾向去看世界吗?这和色盲看世界用先天决定的方式是一样的吗?这也是我们要用线条和角度来“雕琢”世界的方式吗——是某种先天欧几里得倾向的反射吗?反之,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情况,形态跟随实际功能呢?就是说,线条和角度比较容易构造,而比较软性和模糊的非欧几里得形态就不那么容易构造呢?是不是像麦克卢汉暗示的那样,字母表推动欧几里得观念的形成呢?或者刚好相反,是欧几里得观念推动了字母表的产生呢?就是说,字母表极其成功是矩形世界(rectangled world)的结果,而不是矩形世界的原因呢?
会不会是另一种情况呢?也许字母表奔向的是另一个方向,即非欧几里得的方向吧?
麦克卢汉的“声觉”观念使他在视觉空间,以及视觉空间与字母表关系上的立场非常清楚:声觉空间走在字母表的前面。这是一个用前文字的眼光看待的世界,一个没有边际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信息不是从固定的位置冒出来的,而是任何地方和所有地方都可以冒出来的。这是一个音乐、神话的世界和全身心浸染其间的世界。因此,根据麦克卢汉的观点,字母表以后向我们走来的声觉世界,其形态多半是像电视的形态。电视的形态也是音乐、神话的世界和全身心浸染其间的世界。电视的世界不像书籍和报纸的世界,后者缺乏透视的观点,缺乏与主体的距离。
然而,赛博空间又怎么样呢?赛博空间既是字母表的世界,又是电视之后的世界。它正在把电视世界纳入自己的世界。
在这一章里,我们将把麦克卢汉头手倒立起来。我们主张,他所谓声觉空间如今主要见诸赛博空间那种网络的、字母表似的环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