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润云南(1 / 1)

世事苍茫 赵园 1146 字 1个月前

我所见云南的山水,多半有一种温暖的调子,不那么锋棱峭利,也不旷远迷蒙——当然,我所见确实有限,几年前到过的昆明、思茅(现名“普洱”)外,也就是中缅边境佤族、拉祜族聚居的西盟、澜沧,与这次所到的仍在中缅边境的傣族、景颇族聚居的瑞丽,以及曾经是滇西抗日重镇的腾冲。

云南早晚温差大,有一日四季之说。清晨的空气清冽澄澈。远处的雾如帐幔,并不流**,就那么凝然半掩在山脚、山腰。抵达和顺时,古镇尚在薄暗中,收入相机镜头的景色没有层次,却宁静如尚在初醒前的朦胧中。民舍被阳光点亮,这一角,那一隅,光暗分明,古镇的轮廓渐次显现。最醒目的是镇头那间图书馆,“和顺侨乡”的招牌。当年央视的古村镇评选,和顺拔得头筹,与这图书馆大有关系。由文献看,图书馆的前身,是清末当地的同盟会会员组织的“咸新社”(按:“咸新”应即“咸与维新”)和1924年成立的“阅书报社”;后经海外华侨和乡人捐资赠书,1928年扩建为图书馆。这一组建筑的风格中西合璧,有浓厚的“侨乡”风味,在类似设施中堪称极品。较之江南各地的藏书楼,图书馆因其“公共性”,更有近代意味。至今图书馆在中国的乡村仍属奢侈品,无怪乎令评选者印象深刻。

在外围的商业设施盘桓之后,真的进入了古镇,不得不加快了脚步。我和两位年轻同事进了一处保存完好的清末民居,四进的院落,格局完整,窗棂与周边新建商业设施相比,雕工精致而图案丰富。房主人——一位中年妇人告诉我们,这一家的亲戚多在境外。对这老宅他们也想修缮——我们看到了院子里的水泥——却苦于资金不足。我们叮嘱房主人千万不要涂饰、刷新,尽可能保存原貌。

古镇建在山上,道路相当陡峭。镇内几无游人。沿路有门面小小的修鞋店。道侧几个男人在和泥,不知要建些什么。也有崭新的店铺,所幸不多,就我们行走的范围,似乎尚不足以改变古镇的原貌。此次出行系集体活动,不能充分地“考察”。同行的年轻人遗憾事先没有做足功课,否则会有明确的目标,也会更有收获。古老村镇的日常生活,只有住下来,才能细细地品味。而我们只不过走了一段路,进了一户人家而已。

应当如实地说,古镇周边的商业设施显然出于专业设计,品味不俗,只不过令人流连其间,忘其为“附属物”罢了。附属设施,其功能应当限于引导人们去看那文化遗存“本身”,而不宜喧宾夺主;而游人将古镇当作公园来游(其周边设施确也更像公园),则无异于买椟还珠,不能不说是资源的浪费。倘若再画蛇添足、断鹤续凫,那破坏将是永久性的。不少地方官与开发商热衷于做的,正是这种事。2004年由友人安排了去离上海不远的朱家角,只见密密匝匝的店铺排列在道旁,踏入该镇,商业气息即扑面而来。后来与两个陪同的女孩迷失了道路,走到了游览区之外的僻巷,瓜棚豆架,几个老人临流(水渠)而坐,悠然地打牌,如汪曾祺小说中的一景,不禁心动。

到处有文物、古建专家与旅游业、开发商之间的博弈。旅游产业的开发与文化遗存的保护孰轻孰重,早已无人关心。短线投资,立马收益,因“开发”而致损毁、破坏的例子,举不胜举。湘西的凤凰,云南的丽江,无不开发过度,沦为或正在沦为商业繁盛的文化废墟,令人痛惜。而慈溪等地则在急不可待地跟进,且有着堂皇的理由。接下来还将有多少古城、古村镇步凤凰的后尘?

2000年与几个小友驱车到了江西抚州的明清村“流坑”。其时大约因了交通不便以及“宣传”不力,该村还没有成为旅游热点。过后我在纪游文字中写道:“这村子令我感动的,更是流**在古老建筑间的活的人生的气息——进门处有米柜,农具靠在墙上,板桌上、天井的水池边,是刚洗过的青菜。今人与古人,前人与后人,那些富有而显赫的人物,与他们的农人后裔,俨然共享着同一空间。只要想到在这些老房子中每天以至每时都会发生的相遇与‘交流’,想到你随时可能与活在另一时间的人物擦肩而过,无论如何是一种神秘的经验。较之午后的傩戏表演,这些实物与尚在进行着的日常生活,或许更有民俗学的价值。”(《走过赣南》)过了这些年,那个当年保存完好的村子是否能幸免于“商业包装”?那些个院落、狭巷尚无恙否?居民是否还照旧住在先辈留下的老宅中,而不是将那些古色古香的房舍院落改作了展品以至店铺,打磨、粉刷、油漆,使先人的气息永远地消失?

几年前在我童年生活过的开封,见到一处不曾听说过的“会馆”,已被“开发”为景点。为吸引游客,会馆所在的街道被扩宽,路边崭新的店铺冷冷清清。会馆被剥离了原先所在的环境,即风味大失,这一点,主持者是不会想到的——且那样的街道,还是开封吗?也因了怕失望,上世纪80年代去过的,即无意重游,怕该地早已为商业空气、旅游产品充斥,失却了旧日风韵。专家的声音永远不如开发商们的宏大,更不为官员所乐闻。而为各级官员补文化课,又缓不济急,且倘若不为了混个学位、文凭,又有谁肯坐下来听?

离开和顺,在腾冲县城西北的湿地稍作停留。我曾看过盘锦的湿地,银川周边的湿地,云南的这片“北海湿地”视野更开阔。天朗气清,远处的一带浅山历历如绘。浮在湿地上的草丛如厚毯,跳下去弹性十足,似乎随时会陷落,不由你不心惊。

午后乘大巴赴瑞丽,有几个小时的车程,正便于看野景。我看着窗外,不愿放过视野所及的任何一间农舍,一处田地。山道上有供游人歇脚的茶寮,兼售水果。坐在崖畔,有温软的山风拂面。北京正是寒流,下着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这里却如春末夏初,满眼绿意。我和同伴们很享受这冬日里难得的和暖。沈从文写过《云南看云》。我的此行对云南的云未曾留意,在记忆中长久亲切的,大概是“气息”的吧——莫可名状,难以形容,却是我所感知的云南。

2009年岁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