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春,终于到了婺源。十年前曾走过赣南,始终以未到婺源为憾。此次婺源之行,目的地之一为李坑村,正是我所期待的——早就想看看徽州民居。
虽春寒料峭,李坑村外的油菜花却已残了,零零落落。据导游说油菜花盛放时,不但游人填街塞巷,且排满了田埂。我们到的这天,村中也游人如织。与记忆中十年前去过的抚州的流坑不同,这里的旅游业当用“火爆”形容。出售旅游产品的摊档,由村外直排进村里。村中的主路两侧,店铺密布。尽管已划入江西,婺源属古徽州,此行算是圆了看徽州民居的梦。但因我尽量避开游人,也就失却了看精品建筑的机会。与村民交谈,得知为开发旅游,村里贡献了170多亩田地;每人每月付给100元钱作为补偿。旅游收入,政府与旅游公司拿大头,村民所得往往不到百分之十。由旅游开发中受益的,如村口的店铺,一年可有几十万元的进账,其他店铺则大大低于此。不临街的村民,由店铺代售农副产品,获益有限,仍然主要靠务农、外出务工维持生计。
一条商业街,店铺密匝匝排开,像是已成这类“景点”共同的设计。游人很少有机会、往往也并无愿望走进村镇深处——那里有仍在进行中的“日常生活”,与商业街上的一派喧闹像是无关。白日的喧阗过后,夜晚的村镇或重归阒寂,找回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如果那些提供食宿的农家,没有收住过多的客人的话。
事后回想,对云南和顺古镇的好印象,多少也因了我们抵达该处的时间。当时天刚破晓,我们应当是第一批游客,该镇尚保持着一份宁静。而我们最先见到的镶在古镇边缘的旅游设施,也因了这宁静而令人可以从容观赏——那一组建筑确像是经了精心的设计,以至我们竟忽略了作为“旅游目的地”的古镇本身,以为该地的精华尽萃于此。
婺源显然有打造“景点”的自觉。动身之前,你已听熟了央视旅游广告中的那一声“老家”,以及接下来的广告词“江西婺源,梦里老家”。沿途所见民居,形制经了统一规划。在我看来,崭新的粉墙黛瓦固然悦目,老旧房舍白墙上的水迹(霉迹?),是岁月的留痕,另有一种水墨画的笔意。
作为一个景点,婺源的彩虹桥不大能使游客满足。“中国最美廊桥”的说法也不免夸张。至少由图片上,看到过更精致的“廊桥”。但彩虹桥造型简洁、构造轻巧而实用,亭与廊的确“错落有致”。支撑桥身的桥墩,有效地分散了流水的压力。4月或许是枯水期,当洪水汹涌而至,当更能见出它的轻盈而稳固之姿。此种桥或许要生活在近处,才更能领略其好处的吧。它更像“老家”的桥,你童年嬉戏过的桥。
其实我们大可不必借助于摄影家的镜头看世界。摄影作为“艺术”依赖于摄影机的位置(角度)、拍摄时间(时令、光线),你对上述条件却无从选择。美是要寻找的;是否感受到美,系于心境也基于能力。由李坑走出时,无意间听到了福建游客的抱怨。有一句妙语:所谓旅游,就是由你厌倦了的地方到别人厌倦了的地方去。诚哉斯言!但走走总是好的,尤其春天,刚由漫长的蛰伏中醒来。
或许因来去匆匆,未发现婺源将朱熹作为“品牌”。此公参与并主导建构的思想体系,与老百姓的关系太间接,显然不能如李坑村、晓起村的可供亲近。来婺源的途中经过鹅湖书院,只见门庭冷落,细雨中一派凄清。
面对这类“开发”,我会想到沈从文的那篇《建设》,心情复杂。“建设”、“开发”都是好词儿,很正面,只是要适度、合理,方“可持续”。在与地方政府、旅游公司的博弈中,村镇居民多半是弱势的一方,难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我其实不知道旅游开发而不改变当地的社会环境、生态,是否可能;既让当地政府与居民由“开发”中受益,又不强行改变当地居民的生活方式,“开发”该如何进行。也应当承认,借助于这类“开发”,增强了人们关于老房子、古村镇价值的认知,有了保护的意识。只不过吊诡的是,不“开发”,老房子、古村镇固然会在“自然过程”中死去,“开发”却有可能造成不可修复的破坏,不过是另一种死法。在和顺、李坑都听到居民的抱怨:既不允许改建,又不给予补偿,以支付为维护、修缮所必要的经费。生活在那里的居民,至少在理论上有支配自己的房产、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的权利。他们未必都情愿将自己的生活作为向公众展示的“文化遗存”。写了上述文字之后,我得说,我自己也在人流中,是惊扰了当地宁静的游客中之一人。边游边大发感慨,是否有一点虚伪?
套用那个时尚的题目“印象……”,因婺源正是一个时尚的旅游景点,也因如此匆匆走过,所得只能是浅表的“印象”。深度考察是要在该地停留的,用了游客的方式自然不行。姑且保存一份“印象”,或许将来有印证或校正的机会。
2010年4月
据6月18日《新华每日电讯》,包括婺源在内的江西、福建两省四地,今年拟投入40亿元为朱熹庆祝生日。看来朱氏并未逃过此劫。拙文以为婺源未将朱氏作为“文化品牌”,不过证明了“印象”之不可靠。
2010年7月7日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