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参加贵州师范大学组织的学术活动之后,今冬有机会再到贵州,系应一民间资金支持的论坛的邀约。因了季节的缘故,此行在贵阳停留时间短暂,却仍然有与旧雨新知聚谈的机会,也仍然与上一次那样,对该地印象深刻,离开后还回味不已。
每到一地,对该处的“城市改造”总有了解的兴趣。论坛举办的前一日,由主持这项活动的两位先生陪同,沿着“南明河”,看了被作为贵阳市地标的甲秀楼。觉得煞风景的,是甲秀楼后的两座高层建筑,粗暴地剪切了城市的天际线。这种不协调,在现今的城市中随处可见。你不免会想到,倘若不急于照猫画虎的“现代化”,这城市或许会是另一种格局、样貌,比如化用本地的建筑元素,兼由民族地区撷取素材。也不妨有不同时期建筑风格的并置,如我在莫斯科看到的那样——不同风格间有节奏、韵律的和谐,那座俄罗斯城市正是如此。去往面馆吃面的路上,瞥见几条像是很有味道的巷子。希望那些巷子不至于被拆得七零八落,使残存的味道也消失净尽。
餐后驱车到距城区约十公里的花溪区青岩镇。出于对近些年古村镇旅游开发的失望,看青岩古镇,并非我预选的项目,此行却有意想之外的收获。青岩古镇也如我到过的上海近郊的朱家角、婺源的李坑,沿街店铺密布。同行的吴先生却说,只要建筑的面貌能保存,这不失为一种思路。当然,保存是要支付代价的。我一再在其他处写道,无论城市老街还是古村镇,在旅游开发中均有必要改善基础设施,即如借鉴国外保存老建筑的经验,保存形制而改造内部,接通上下水,改善采光条件,且使那些地方的居民村民,由开发中切实获益,而非为了开发旅游,而硬将那里的居民留在“前现代”。
古镇的主路略有坡度,乍看竟想到了台北的九份,只是不那么陡峻,也少了一点雅趣。若是由文化人参与设计、经营,品味或有不同。游人如织,两位先生提议先避一避。弯进了一道小巷,入门,进院,坐进一间名叫“青舍”的茶室(吴先生称之为“庭院式酒吧”)。茶室(或曰酒吧)朴野而不粗陋。经营的是一对小夫妻和一位由广西漂泊而来的青年。那年轻人据说因喜欢上了这地面,就留了下来。人们似乎只知有“北漂”,有向着“北上广”的“漂”,却不知还有别种“漂”,随缘适性,有可以安顿身心的所在,就不难在那里活得自自在在。
茶室主人兼营客栈,那种向背包客提供低价位住宿的“青年旅馆”。主人说,当初租下的是一个破败的院落,现有的房舍系边经营边搭建。冬季客栈生意清淡,茶室倒像是很有人气,暖意融融,一派轻松的家居气氛;先后到来的年轻人,有的打开手提电脑,有的倚在沙发上闲谈,都像在自家客厅,情调略近于我在日本所见京都小酒馆主人与老主顾。小店的空气,时尚而又古旧。古旧的那部分,不知是由何年月延续下来。
主人沏了一壶铁观音,略品即茶香满口。因同行的两位先生是熟客,吴先生就与青舍主人弹了吉他唱歌,陶然忘机,似乎可以无休无止地唱下去似的。那位广西青年则轮番弹奏吉他、冬不拉和一种夏威夷的弹拨乐器“优客李林”,还吹奏了日本的“尺八”。吉他的弹奏技艺尤其精湛。中国的大小城市以至僻远乡村,想来大有这样的青年,不只以某项技艺谋生,也自娱自乐,为那些陋巷荒村涂染了颜色。这或许可以归为我一向陌生的所谓“青年亚文化”的?似乎内心深处的一根弦被拨动了一下。令我心动的,或许是那一种不同于我辈的活法,与年轻人所拥有的生存能力。我较为熟悉的,是高校的研究生,学术圈中的年轻学人,承受着求职、学术竞争以至生存竞争的压力,而这里见到的他们的同代人,生存状态与生活态度却有显然的不同。
我们进店时,青舍女主人尚在巷口摆摊,出售由网上淘来的稀罕小物件,小儿子则在宽敞的院子里撒欢;中间曾跑了进来,对父亲告状说“大哥哥打我”。一只我从未见到过的“下司犬”,紧紧地偎在我的脚边。年轻夫妻虽以经商维持生计,神态却闲闲的,虽营商而不失文化气质,没有惯见的生意人的面目。我却也想到,再有几年,待那小孩子到了学龄,这青舍还能否维系。但我相信,在这环境中长大,古镇的气息,会从此伴了他一生的吧。
广西青年拨弄吉他,大家听得入神,几乎忘了时间的流走。吉他是温柔的,如窃窃私语。到起身告辞,似乎还浸泡在回环往复的乐声中。街巷上依然有游人往来,心却静了许多。
论坛的举办已有三四年之久。赴青岩的路上,肖先生提到了筹备中的其他文化事业,又聊到了颇具规模的成都大邑民间经营的博物馆。饭桌上还听人说到民间出资的交响乐团,被视为论坛外另一文化品牌。你大可相信民间社会蕴藏着的巨大能量。民间文化事业的兴起,或许将是今后数十年间的大趋势,注定了会影响深远。
我这一代人,曾对马克思关于艺术的繁荣时期不与社会的一般发展成比例,不与物质基础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论断耳熟能详,如将“艺术”代换以“文化”,明代的“新安理学”、“江右王学”即可作为注脚。上世纪80年代的四川、云南、贵州,曾活跃着有全国影响的诗人群体。文化资源的高度集中,是90年代以后的事,并非从来如此,也必不会从此如此。即使仅仅由游客的角度,也会发现滇、黔、桂这些经济欠发达的地区,较之“先发”之区,更风味醇厚,且往往有深藏在俗世角隅的稀有人物,不同于大都会的别种情调、风味。真的希望青年们能负起对于“原乡”的责任。即使没有这种“反哺”,富于社会责任感、有担当的企业家和“在地”的文化人,也不难使该地的文化蓬勃兴旺的吧。你对此不妨抱有期待。
201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