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节 对面对面关系的分析(1 / 1)

在前一节中,我们曾经描述了他人取向所采取的特殊形式,以及以他人直接在场的方式存在的社会关系。这样的描述实际上既界定了汝取向和我们关系这些新的概念,同时也使它们从更加一般的、有关他人取向和社会关系本身的概念之中脱颖而出。正是这些概念为我们分析直接经验的他人取向和面对面情境奠定了基础。

如果说纯粹的我们关系只不过是对一般性的社会关系进行的某种修正,那么,我们或许既可以把它与直接的社会取向等同起来,又可以把它与社会互动过程等同起来。不过,严格说来,纯粹的我们关系是先于所有这些方面而被给定的。纯粹的我们关系只不过是纯粹的汝取向的、具有相互性的形式而已,也就是说,它只不过是对另一个人的在场的纯粹的觉察而已。应当强调指出的是,他的在场并不仅仅是他那些特性。纯粹的我们关系既包含着我们彼此对对方的在场的觉察,而且也包含着每一方都具有的、有关对方已经觉察到了自己的知识。不过,如果我们希望形成某种社会关系,那么,我们就必须超出这样的范围了。下面这一点是必要的,即每一个伙伴的他人取向都应当受到某种特殊的、有关另一个伙伴看待他的特殊方式的知识的影响。而只有在直接经验的社会实在之中,这一点才是可能的。只有在这里,我们的瞥视才有可能实际相遇;只有在这里,一个人才有可能实际注意到另一个人正在关注他。

不过,当一个人依然是纯粹的我们关系的参与者的时候,他是不可能觉察到这种基本的、存在于纯粹的我们关系和面对面关系之间的联系的。要想觉察到这种基本联系,一个人必须从这种纯粹的我们关系之中走出来,并且对它进行考察。依然作为这种纯粹的我们关系的参与者的人,并没有通过这种关系的纯粹的形式来经验这种关系——也就是说,并没有把它当作下列觉察来经验,即他人就在那里存在着。与此有所不同的是,他只不过是通过这种我们关系的具体内容的完整性而生活在这种关系之中而已。换句话说,纯粹的我们关系只是一个被人们在尝试对面对面情境进行理论把握的过程中使用的、发挥限制性作用的概念而已。而且,与它相对应的各种特殊的具体经验也都是根本不存在的。因为这些具体的、确实在现实生活中的我们关系之中出现的具体经验,都是把它们的对象——把我们——当作某种独特的、不可能重复出现的东西来把握的。而且,它们都是通过一种未曾经过分割的意向性活动来进行这样的把握的。

各种具体的我们关系本身都展示出了许多的差异。比如说,其中的伙伴就有可能通过各不相同的即时性程度、各不相同的紧张程度,以及各不相同的亲密程度而得到经验。或者说,他是有可能被人们从不同的观点出发来经验的。他既有可能出现在人们的注意中心,也有可能出现在人们注意的边缘。

这些区分既适用于各种取向关系,也同样适用于各种社会互动过程——在这两个方面的每一个方面之中,它们都可以决定伙伴们在相互“认识”的过程中所涉及的直接性。比如说,我们可以对两个人在运用他们对于对方在**方面的了解而进行的对话过程中所具有的、有关对方的知识进行一下比较。这里会出现各种多么不同的亲密程度,会涉及各种多么不同的意识层次啊!这两个伙伴不仅会在这种情况下比其在另一种情况下更加深刻地经验到我们,而且,其中的每一个伙伴都会既更加深刻地经验自己,也更加深刻地经验对方。因此,以或多或少的直接性得到经验的并不仅仅是对象,而且还包括这种关系本身,包括这种转向对象的过程,包括这种关联状态。

这就是仅有的两种关系类型。不过,现在让我们使它们有可能实际发生不同的方式吧!比如说,这种对话既有可能是栩栩如生的,也有可能是未经思索的,既有可能是热切企盼的,也有可能是漫不经心的,既有可能是严肃认真的,也有可能是轻松愉快的,既有可能是非常肤浅的,也有可能是非常私人的。

我们可以通过如此各不相同的直接性程度来经验其他人,这个事实是非常重要的。实际上,它就是我们理解从对于其他人的直接经验向——作为纯粹同时代人的世界之特征而存在的——对于他们的间接经验的转变过程的关键。我们很快就会探讨和论述这种转变[20],不过,现在让我们通过描述面对面关系的本性,把我们对直接的社会经验的考察继续进行下去。

首先,我们需要记住的是,在面对面情境之中,我严格说来看到了我那处于我面前的伙伴。当我观察他的面部和各种姿态,倾听他的声音的时候,我便开始意识到比他故意试图传达给我的内容更多的内容。我进行的各种观察都与他的意识流表现出来的所有各种运动保持着同步。正因为如此,我与他进行协调的程度要比我和自己进行协调的程度高得多。与我对我的伙伴的过去的觉察相比,我也许的确对我自己的过去的觉察要多得多(只要这样的过去可以通过回顾来加以把握,情况就是如此)。不过,我却从来都没有像我和我的伙伴面对面那样,和我自己面对面;因此,我从来都没有通过实际经历某种经验的活动,对我自己加以把握。

在与他人进行这样的相遇的时候,我是带着由以前被构造出来的知识形成的全部储备的。这样的知识储备既包括有关这另一个人本身是什么的一般性知识,也包括我有可能具有的、有关我正在涉及的这个人的某种特殊的知识。它包含了有关其他人所使用的各种解释图式的知识,也包含了有关他们的各种习惯、他们所使用的语言的知识。它既包含了有关其他人本身的、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目的动机和原因动机的知识,也包含了有关这个特定的人的目的动机和原因动机的知识。而且,当我和某个人面对面的时候,我所具有的有关他的知识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增加。随着这种具体经验的逐渐展开,我所具有的有关他的各种观念也经历了持续不断的修正过程。因为任何一种直接的社会关系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意向性活动。毋宁说,它是由这样的活动构成的某种持续不断的系列。比如说,取向关系就是某种由他人取向的意向性活动构成的某种持续不断的系列,而社会互动过程则存在于某种持续不断的、由意义确立过程和意义解释过程构成的系列之中。我与我的伙伴进行的所有这些各不相同的相遇,都可以通过多种多样的意义脉络而得到安排:它们都是我与一个人本身的相遇,都是我与这个特定的人的相遇,都是我在这个特定的时刻与这个特定的人的相遇。因此,只要我关注你的各种实际的意识经验本身,而不是仅仅关注我自己有关你的各种体验,那么,我所具有的这些意义脉络就都是“主观的”。此外,在我观察你的时候,我也会看到你正在取向我,看到你正在探寻我说出的各种语词和我的各种行动所具有的主观意义,看到你正在探寻我就你而言正在想什么。因此,我也会把你因此而正在取向我这样一个事实考虑在内,而这样的考虑不仅会影响我所具有的、有关你的各种意向,而且会影响我针对你进行的活动的方式。你接下来会看到我的这些表现,而我也会了解到你已经看到了这些方面,如此等等。这种由各种瞥视构成的连结过程,这种具有无数个侧面的相互反映过程,就是面对面情境所特有的特征之一。我们也许可以说,它就是这种特定的社会关系所具有的一种构造性特征。不过,我们必须牢记的是,这种作为所有各种与另一个人的相遇的独特形式而存在的、纯粹的我们关系,本身在这种面对面情境之中并没有从反思的角度出发而得到把握。人们在这里并不是在观察它,而是在经历它。因此,这些存在于自我之中的、有关自我的许多不同的镜像并没有逐一得到把握,而是在某种单一的经验之中被当作某种连续体来经验的。在这种经验统一体之中,我既可以觉察到正在我的心灵和你的心灵之中进行的过程,同时也可以把这两种经验系列当作一种经验系列来经历——当作我们正在共同经验的对象来经历。

这个事实对于面对面情境来说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在面对面情境之中,我既有可能成为你的各种设计的目击者,也有可能在你付诸行动的时候成为这些设计的完满实现抑或遭受挫败的目击者。当然,一旦我认识到你正在计划做什么,我随时都有可能为了客观地评估你取得成功的各种机遇,而把这种我们关系悬置起来。不过,只有通过我们关系本身所具有的这种亲密性,一个人才有可能实际经历一个行动过程——从它那作为某种设计而存在的开始,一直到它的最终结果。

此外,对于面对面情境来说,下面这一点也是至关重要的,即你和我都拥有同样的环境[21]。首先,我会把某种与我自己的环境相对应的环境归因于你[22]。在这种面对面情境之中,在这里。而且也只有在这里,才可以证明这种预设是正确的——只要在这种直接经验到的社会领域之中,我能够以一定程度的确定性假定我所看到的这张桌子与你所看到的桌子完全一样(就与它有关的所有各种视角性变化而言都完全一样),只要我能够以一定程度的确定性假定,即使你只不过是我的同时代人,抑或只不过是我的前辈,这一点也依然成立,那么情况就是如此。所以,当我和你处于面对面情境之中的时候,我就能够指出某种存在于我们共同的环境之中的事物,并说出“这张桌子就在这里”这样的话,借助于这个把有关这种环境对象的体验等同起来的过程,我就可以确信我的解释图式适合于你的表达图式了。对于实际的社会生活来说,下面这一点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即我认为,当我们经验同一个对象的时候,我把我自己对我的各种体验的解释,与你在这些情况下对你自己的各种体验的解释等同起来,是有完全正当的理由的。

这样一来,我们便拥有了同一个未经任何分割的、共同的环境,我们可以把这样的环境叫作“我们的环境”。这种我们的世界并不是我们当中任何一方的私人的世界,而是我们的世界,它就是存在于我们面前的、共同的主体间际的世界。只有从这种面对面关系出发,只有从这种共同的、有关这个存在于我们之中的世界的体验出发,这种主体间际的世界才能被构造出来。只有从这样的观点出发,才能把它推导出来[23]。

由于下列事实,我能够持续不断地检查我对正在其他人的心灵之中进行的过程的解释,即在我们关系之中,我和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环境。从原则上来说,只有在面对面情境之中,我才能对你提出某个问题。不过,我不仅能够提出有关你正在运用到我们共同具有的环境之上的各种解释图式的问题,而且,我还能够向你提出有关你是如何解释你的各种体验的问题;此外,在这个过程中,我既能够纠正我对你的理解,也能够扩展和丰富我对你的理解。这种对我对你的理解的要么正确,要么错误的觉察过程,是我们经验的一个更高的层次。在这个层次上,我不仅能够丰富我所具有的有关你的经验,而且一般说来也能够丰富我所具有的有关其他人的经验。

如果我知道你和我处于某种我们关系之中,那么,我对我们当中的每一方用来协调其意识经验的方式也会有所了解——换句话说,我对我们当中的每一方进行的各种“注意修正过程”也会有所了解。而这意味着,我们用来关注我们的意识经验的方式,实际上受到了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的修正。对于我们当中的每一方来说,情况都是如此。因为只有当你以某种方式对我对于你的觉察做出回应的时候,某种真正的社会关系才会存在。只有当这种情况出现的时候,只有当我们都进入了面对面情境的时候,我们当中的每一方才会开始以某种新的方式关注他自己的那些经验。对于在这种情境之中出现的社会互动过程来说,这种特定的、使某种直接经验到的社会关系的两个伙伴得以在其中彼此觉察到对方的注意修正过程,具有一些特殊的含义。无论我什么时候与某个人进行互动过程,我都会认为,存在于这个人那里的、作为某种常数的一组原因动机或者目的动机是理所当然的。我是根据我自己所具有的,既与这个特定的人有关,也与一般的人有关的以往的经验,才这样认为的。我自己进行的针对这个人的行为,首先就是建立在这种被认为理所当然的动机格局的基础之上的,无论这些动机究竟是不是他的真实动机,情况都是如此。因而,面对面互动过程所具有的独特性正是在这里突现出来的。它并不是存在于这种相互的动机激发脉络的特殊结构之中,而是存在于对另一个人的各种动机的特殊的揭示过程之中。即使在各种面对面的互动过程之中,我在计划我自己的行动的时候,也是通过幻想来设计另一个人的行为。当然,这样的幻想所涉及的也只不过是这个他人的被预期的行为,它既没有包含有待补充的各种细节,也没有包含任何一种确认过程。我还必须看到我的伙伴实际上将会怎样做。不过,由于在这种我们关系之中,他和我都持续不断地经历着我们彼此就对方而言进行的各种注意修正过程,所以,我实际上是能够经历并参与对他的动机形成脉络的构造过程的。我把我归因于你的现在这些体验,要么当作我期望你会做出的行为的目的动机来解释,要么当作你过去的各种经验的结果来解释,而在这里的后一种情况下,我就是把这些体验当作你过去的经验的原因动机来对待了。正像你使你的行动“取向”我的各种动机形成脉络那样,我也使我的行动“取向”你的各种动机形成脉络。不过,在直接经验的社会领域之中,这种“为自己确定取向的过程”是以“目击过程”的特定方式发生的。当我在这种领域之中和你进行互动的时候,我既会目击你如何对我的行为做出反应,你如何对我的意义加以解释,也会目击我的目的动机究竟是如何相应地把你的行为的原因动机激发出来的。在我期望你的反应和这种反应本身出现这段时间里,由于不仅把这种情境的各种实际情况都考虑在内了,而且也把我自己对你会做什么的希望考虑在内了,所以我已经得到了“成长”,或许还变得更加聪明了。不过,在这种面对面情境之中,你和我是一起成长的,因此,我可以用我对你下决心的过程的实际观察来补充我所具有的、有关你将要做什么的期望,然后再用我对你进行的行动本身——就其所有各种构造性阶段而言——的实际观察来补充这样的期望。在这段时间之中,我们始终都是把对方的意识流当作与我们自己的意识流同时进行的对象来觉察的;在不需要对我们关系进行任何反思的情况下,我们共享着一种既丰富又具体的我们关系。我在一刹那之间便既理解了你的全部计划,也理解了它那通过行动的实施过程。我的生平的这个片段充满了在这种我们关系之中把握到的、持续不断的、有关你的各种体验;与此同时,你也在以同样的方式经验着我,而且我也觉察到了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