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社会世界的结构:直接经验的社会实在的领域,同时代人的领域,以及前辈的领域(1 / 1)

一、引论

第二十九节 对问题的预备性概览

在第三章之中,我们概括叙述了一种理论的主要特征,这种理论所涉及的是我们所具有的关于他人自我的知识。我们考察了我们所进行的、有关他人的各种主要经验的一般性理解过程,并且发现这种理解过程是建立在我们自己所具有的、有关他的主观经验的基础之上的。只要假定了这位汝的存在,我们便已经进入了主体间性的领域。现在,个体是把这个世界当作得到了他那些伙伴的共享的对象来经验的——简而言之,个体是把这个世界当作一个社会世界来经验的。而且,正像我们已经反复指出的那样,这个社会世界根本不是同质性的,而是展现出了某种具有多重形式的结构。它的每一个领域抑或区域,都既是一种被用来觉察其他人的主观经验的方式,也是一种理解这样的主观经验的方式。

本章将致力于研究这种具有多重形式的结构。我们将努力对下列问题做出解答:首先,这样一种内在的分化过程究竟是如何可能的;其次,在假定社会世界既具有统一性,又具有内在分化过程的时候,我们所依据的理由是什么;以及最后,这些分化过程之中的哪一种分化过程,有可能作为我们分析理解他人自我的过程的基础而发挥有益的作用。只有在回答了这些问题之后,我们才能描述社会世界的不同领域分别具有的、理解他人自我的不同方式。

不过,即使我们在这些关节点上都得到了满足,我们距离实现我们的主要目标也还有相当遥远的路程。正像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有关对理解他人的过程进行严格的科学研究的问题——这是一个对于任何一门社会科学来说都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的问题,取决于它之前存在的某个问题。这就是有关被预期的意义的本性的问题。因为我们在日常生活之中进行的、对其他人的朴素的理解类型,与我们在社会科学之中所使用的理解类型存在着种类方面的区别。我们的任务就是发现使下列两组范畴相互区别开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第一组范畴是坚持自然立场的人在理解社会世界的时候所依据的范畴,而对于各种社会科学来说,这些范畴实际上都是作为研究素材而给定的;而第二组范畴则是这些社会科学本身用来对这种已经预先形成的研究素材进行分类的范畴。

不过,这两种领域是有所重叠的。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当我什么时候对我的伙伴们及其行为进行反思,而不仅仅是进行经验的时候,我在日常生活之中都会成为一位社会科学家。我作为一个人而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因而我持续不断地通过直接经验而与他们相遇。我对他们的在场和他们的个人特征的觉察都是直截了当的。对于我的意识来说,它和我对我周围的自然界——就这种自然界的空间性而言——的觉察一样都是直接的,而且,的确也是我的意识的组成部分;它不仅包括了我自己的身体,而且也包括了其他人的身体及其各种运动。比如说,你的身体不仅在作为一种物理对象而存在的意义上,甚至在作为一种生理对象而存在的意义上是空间性的,而且,它在作为一种心理-生理对象而存在的意义上也是空间性的——也就是说,它作为你的各种主观经验的表达领域而存在也是具有空间性的。而且,按照有关他人自我的一般性论题来看,我不仅可以有意识地经验你,而且是和你生活在一起、是和你一起成长的。我可以像关注我自己的意识流那样来关注你的意识流,因此,我是可以觉察到只在你的心灵之中发生的事情的。通过这种经验所具有的活生生的意向性,我就可以在根本不留意各种理解活动本身的情况下“理解”你。这是因为,由于我和你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之中,所以,我就生活在这些理解你的活动之中。你和你的各种主观经验不仅都是我“可以理解的”——也就是说,不仅都是我可以进行解释的,而且,这些方面和你的生存和你的各种个人特征一起,也都被我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而这一点从我们的定义的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当我直接经验你,和你进行交谈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我自己对你的解释过程所具有的、具有整体性和复杂性的次级结构。我对这些问题不感兴趣;我的活生生的意向性、我的attention à la vie(注意生活)在这个时刻所关注的是另外一些目标。不过,我在任何一个既定的时刻都可以改变所有这一切,使这些活动都变成我的凝视的注意中心。比如说,我有可能提出下列问题:“我对你的理解是对的吗?”“你难道没有其他的意思吗?”“你用如此这般的行动打算表达什么意思?”就我与其他人形成的各种关系而言,这些问题都是我在日常生活之中不得不提出的、具有典型性的问题。一旦我提出这些问题,我就已经放弃了我对他人进行的,既单纯又直接的觉察,就已经放弃了我通过他的主观方面的全部特殊性而对他进行的直接把握,因而也就放弃了与我们的相遇过程有关的活生生的意向性。现在,我用来看待他的眼光已经和刚才有所不同了:我的注意力已经转向了那些更加深刻的、我迄今为止并未进行观察而认为理所当然的层次上去了。我不再在和我的伙伴共享他的生活的意义上来经验这个伙伴,而是开始“对他进行思考”。因此,我现在开始像一位社会科学家那样来进行活动了。因为后者(当他作为一位社会科学家,而不是仅仅作为一位普通人而进行活动的时候)是通过把其他人的主观经验当作思想的对象来理解这些经验,而不是仅仅通过在这些经验发生的时候直接把握它们来理解它们的。因此,我们可以看到,这种与这些社会科学及其范畴有关的整体性问题,早在前科学领域之中就已经被提出来了——也就是说,早在存在于社会世界之中的生活中就已经被提出来了。正如我们将会看到的那样,社会科学家所使用的各种方法和概念,是与单纯地观察另一个人的普通人所使用的各种方法和概念截然不同的。

不过,只要暂时脱离人类在达到科学阶段之后就会得出的各种精确的研究成果,我们就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社会科学的出发点是可以在普通的社会生活之中找到的。我们的伙伴们都不仅是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的经验对象,而且也都是思想的对象。因此,这种有关我们的伙伴的日常思维既有可能本身就是某种目的,也有可能作为我们用来达到各种进一步的目的的手段而发挥作为,并且因此而成为某种更加宽泛的意义脉络的组成部分。比如说,我们既有可能希望根据其他人的行为来调整我们自己的行为,也有可能希望影响这些人的思想或者行为。而在这些情况下,我们就会通过将来完成时态来系统表述我们的设计,把我们所具有的、有关其他人正在想什么的知识,当作达到我们的目的的手段来使用。

不过,这并不是说取向其他人的全部行动,甚至为了改变他们的行为而进行的全部行动,都必定会(或者说甚至总是要)以某种以前存在的、把注意力引向他们的意识的那些比较低的层次的过程为预设前提。与此相反,即使我在对我的伙伴们施加影响、努力试图影响他们的行为,只要我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因而直接把握他们的各种主观经验,那么,我就几乎无法同时去注意他们的意识所具有的这些比较低级的层次。

由于我们的目的就是具体阐明这些具有构造性的、理解其他人的过程,因此,我们的任务在任何一种情况下都是对这些比较低级的意识层次进行描述和澄清。首先,我们将把为了描述自我所进行的、把汝的各种主观经验都包含在其设计之中的活动而付出的任何一种努力,都置于我们的考虑范围之外。我们将着重讨论马克斯·韦伯的社会行动概念,然后再着手对他的社会关系概念进行批判的分析。而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够对被包含在我的行动设计之中的他人的主观经验所具有的、对我自己的主观经验的独特的回顾性指涉,进行比较细致的研究了。不过,对于进一步研究有关社会世界之中的生活的一般性问题来说,所有这些分析都只不过是预备性的。

让我们首先考虑一下下列事实,即我通过一些截然不同的、彼此判然有别的方式来面对我的伙伴。比如说,我可以通过不同的观念性视角来理解他们。而且,我也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亲密程度来经历他们的主观经验。这些不同都不只是存在于被我用来从意向性的角度出发把握他人的主观经验的方式方面的差异。它们甚至还涉及我进行的把握活动的内容——甚至还涉及意向性对象本身。当然,其他人也会和我自己一样经历这些差异。因为我们都共同面对着这同一个由直接经验的社会实在构成的世界:这个通过我的此在和现在而环绕着我的世界,与通过你的此在和现在而环绕着你的世界是完全一致的。正像我和我的意识内容都从属于你那通过你的此在和现在而存在的世界一样,我的此在和现在也既包含着你,也包含着你对我的世界的觉察。不过,这种(正像我们倾向于称呼它的那样)由直接经验到的社会实在构成的领域(或者叫区域),只不过是许多社会领域之中的一种社会领域而已。正像我实际觉察到的世界只不过是我的整个经验世界的一个片段,而我的整个经验世界也只不过是我的可能的经验世界的一个片段那样,当我生活在时间的流逝过程之中的时候,社会世界(它本身只不过是这个“整体的世界”的一部分)也是由我通过不同片段的方式来直接经验的。而且,这种得到直接经验的社会世界本身也由于不同的观念性视角而被分割成了不同的片段。除了这个由直接经验的社会实在构成的,而我由于空间-时间共同体而置身于其中的领域之外,其他一些社会领域也同样是存在的。这些社会领域之中的某些领域是我曾经直接经验过的,而且从原则上来说,我是能够以同样直接的方式反复经历它们的。如果我进行了选择,我也能够直接经验另外一些社会领域,不过,我到目前为止尚未这样做。我们将把这些社会领域当作一个领域来考虑,并且称之为同时代人的社会世界(soziale Mitwelt)。这种同时代人的社会世界和我一起存在着,因而是与我的绵延过程保持着同步的。不过,即使生活在其中,我也并没有把它当作某种直接经验的问题来经历。让我们把处于这种由直接经验的社会实在构成的世界之中的其他自我称为我的“伙伴”(Mitmenschen),并且把处于同时代人的世界之中的其他自我叫作我的“同时代人”(Nebenmenschen)。而这样一来,我们便可以说,通过和伙伴们生活在一起,我就可以直接经验他们和他们的主观经验。不过,就我的同时代人而言,我们可以说的是,虽然我生活在他们中间,但是,我并没有直截了当地把握他们的主观经验,而是根据间接的证据对他们必定会产生的、具有典型性的主观经验进行了推论。当然,这样的推论也可以是非常可靠的。现在,我们已经看到,在得到直接经验的社会实在的领域之中,我既可以作为观察者而存在,也可以作为行动者而存在。就同时代人的世界而言,情况也同样是如此。我在这里同样既可以进行观察,也可以进行活动,可以使我的同时代人的行为和主观经验变成我的行动的目的动机。

而且,除了这两种社会世界之外,我还能够认识到一种社会世界——这种社会世界在我自己存在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因而它与我的生活没有任何重叠之处。就这种领域而言、就这种由前辈组成的社会世界(Vorwelt)而言,抑或就历史而言,我只能是一位观察者,而根本不可能是一位行动者。最后,我知道还有另一种由其他人生活在其中的世界,它会在我已经不在人世之后依然存在,它就是由后来人(Folgewelt)[1]组成的社会世界——我对这些作为个体而存在的人一无所知,因而对他们的主观经验也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个人的了解。实际上,我只能通过假定他们的经验很可能与我的同时代人的经验、与我的前辈的经验完全相同,来了解他们那具有类型性的经验。这是一个我只能以含混不清的方式加以把握的、永远都不可能直接经验的世界。

在使用“世界”这个术语来表示这些区域或者领域的过程中,我们的意思只不过是,有一些人相对而言是伙伴、是同时代人、是前辈,或者是未来人,因而他们是以我们正在讨论的不同的方式来进行相互之间的经验和影响的。

所有这些考虑都只不过是为了把社会世界的广阔的理论领域勾勒出来,而各种社会科学的任务就是从方法论角度出发对这样的领域进行探索。在本书中,我们将始终只局限于探讨有关理解——在理解这个术语的最宽泛的意义上来说——其他人的理论,而这样的理论既包括对各种指号的运用和解释,也包括其他产物的创造过程及其解释过程。我们的研究路径已经清晰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必须确定,我们所具有的、有关这些领域之中的每一个领域的知识,究竟是如何从有关他人自我的一般性论题之中获得其当初的有效性的——换句话说,我们必须确定这样的知识究竟是如何从他人自我与我自己的自我的同时性或者准同时性出发,获得其当初的有效性的。我们还必须找到适用于这些世界之中的每一个世界的产物所具有的主观意义的、恰当的研究方式。我们需要发现,意义确定过程和意义解释过程在我们正在讨论的这些领域之中究竟是如何进行的。我们必须找到与存在于这些领域之间的连续性有关的各种原理。我们需要确定,这些领域之中的哪一个领域本身是这些社会科学的方法所能够处理的。最后,我们还必须弄清楚,为了进行适合于这些社会科学的对象的研究,这些社会科学究竟应当采用哪些方法。

二、社会行为,社会行动,社会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