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部分或许为了填补经典淡出之后的空白,清末民初出现一个新兴的流行词汇,即作为一个整体的“学术思想”(而非“学术”和“思想”相加而成的混合词)。[1]不过,今日意义的“学术”和“思想”本身,同样是近代的新兴流行语,常常指谓相关然而有别的两个概念。结果产生一种连带的现象,不论是菁英还是身处边缘的近代读书人,往往一身而兼有“学人”和“士人”(大体可以说是学术与思想的载体)两种身份认同,又始终徘徊于读书治学和社会责任之间。
这大概也是过渡时代之中一个过渡现象。相对抽象而意义中立的“学术思想”,其实很难承袭以前经典所具有的指导性社会功能,但又被赋予了类似的责任,似乎不能不扮演着某种指导社会的角色。这样,不论是整体的“学术思想”,还是分别的“学术”和“思想”,作为其载体,读书人的社会角色都可能需要重新界定、重新认识。读书人的社会形象,也发生着某种转变。而读书人的行为,也出现了相应的转变。
这里所谓读书人的“社会责任”,也是用一个后出的词汇来泛指外在于“学”的各种责任,包括从政议政。在以前,这类责任与读书治学本无冲突。在中国传统观念里,政与教息息相关;用张之洞的话说,国家之兴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学”。[2]昔年的士人,不论是否用世,都像躬耕陇亩的诸葛亮一样,随时为“澄清天下”做着准备。
民初人或许受到近代西方出现的知识分子和专业学人之分的影响,开始提倡学者最好不做官也不论政的取向。但西方也强调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意识,而上述中国传统观念仍影响着众多读书人(包括其中的趋新者)。身处过渡时代的读书人,确常徘徊于士人与学人两种身份认同之间,有时欲分,有时又感觉难以切割为二。
以前的士人是进退于江湖和庙堂之间,虽然也有所谓乡曲陋儒,但若以理想型(ideal type)的方式表述,则士人进退之际,基本保持着“天下士”的胸怀。与之相比,徘徊于士人与学人之间,已是一个很大的区别。不过,传统的现代影响,仍处处可见。从清末到民初,始终有人感觉读书人若是“为学问而学问”,就未曾尽到对国家民族的责任。
常乃惪在1928年就抱怨说:胡适推动的整理国故,未能给“中国现代的国民”以正面影响。像《红楼梦考证》一类著述,“试问对于20世纪中国人有何大用处”?他强调:“‘无所为而为’的治学精神也未尝没有道理,但那是承平之世的勾当;在乱世的学者,应该是抱‘为人生而研学’的态度才是。”[3]常氏很清晰地看到了“无所为而为”本是传统“读书”的精神,甚有所见。他说那是“承平之世的勾当”,要“为人生而研学”的态度才是乱世的学者所应有,同样有启发。
在清季民初的过渡阶段,遗存的士与新生的知识人共存,那两三代读书人的心态和行为,常有相互覆盖的现象。从梁启超到胡适再到常乃惪,其年龄大体都只有半个世代的差别,但在一般认知中,往往被视为三代人。其身上的过渡特性,也的确展现出某种层次感。由于科考内容的转变,清季最后一代社会意义上的“士”,在思想上和心态上与传统的士已很不一样,反与中国最早一代的知识人颇多相近之处。另一方面,第一代和第二代的知识人,其社会存在虽基本相同,其心态和行为的差异,也与上两代人相类。[4]
“士”与“知识人”有一个根本区别,即知识人可以停止在议政阶段,做“社会的良心”,甚至可能“回到故纸堆中去”;但对真正的士来说,学问本是为政治而做,“澄清天下”同时落实在“人心”和“世道”两方面,不仅要做“社会的良心”,也一直有着“待时而起”的心理准备,随时可以参与实际政治。
像梁启超这样最后一代的士,恰体现了从士的时代转化为知识人时代的社会大潮:他们在思想上仍欲为士,但社会存在却分配给他们一个越来越近于知识人的社会角色,给其生涯增添一笔悲剧的色彩。另一方面,很多新式读书人确实希望做一个疏离于政治和社会的专业学人,而近代又是名副其实的“多事之秋”,国家一旦有事,他们大多还是感觉到不得不出的责任:少数人直接投身于实际政治(包括政治革命),多数人则不时参与议论“天下事”。
马克思曾说,“陈旧的东西总是力图在新生的形式中得到恢复和巩固”,此即最能体现。[5]不过,常乃惪已说:“一种文化,当其主要之一部分改变之后,纵然其他部分仍然保留,就全体的见地言,已经不与旧时相同了。”[6]既处于经典淡出后的语境之中,这种旧事物的复出,更多是一种无序的再现,带有似是而非的特点。不仅从全体着眼已不同,就部分本身言也未必同。如麦金太尔(Alasdair C. MacIntyre)所说:许多被继续使用的关键性词汇,仅仅是先前概念体系的断裂残片,未必完全表现着这些术语曾有的含义。[7]
术语如此,行为亦然。时代背景既然与前不同,那些参政或“议政”的读书人总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仿佛离了本行,往往不免带点欲语还休的意态。
[1] 参见罗志田:《近代读书人的思想世界与治学取向》,3~6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2] 原文是:“世运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学。”张之洞:《劝学篇·序》,见《张文襄公全集》,第4册,545页。
[3] 常乃惪:《再论整理国故与介绍欧化》,载《民国日报·觉悟》,1928年4月19日,2版。本文及下引常乃惪文承北京大学历史系梁心、薛刚同学协助查核。
[4] 本段和下两段,参见罗志田:《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社会与学术》,193~206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5] 马克思致弗·波尔特,1871年11月23日,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39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6] 常乃惪:《与王去病先生讨论中国文化问题(续)》,载《民国日报·觉悟副刊》,1928年4月13日,2版。
[7] Alasdair C. MacIntyre, After Virtue: A Study in Moral Theory, Notre Dame, Ind.: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2nd ed., 1984, pp. 1-3. 此书有中译本:《德性之后》,龚群、戴扬毅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参见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