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近代经典的淡出(1 / 1)

近代西潮的冲击,当年就曾被一些读书人视为“学战”。[1]不仅有时人所谓“毁学”、“灭学”的直接打压,“西学”本身的确立也使传统的“道”被空间化。王国维曾简明指出:“自三代至于近世,道出于一而已。泰西通商以后,西学西政之书输入中国,于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乃出于二。”[2]这是一个根本性的转变,“道”本应是普适于天下即全人类的,既然西方自有其“道”,则中国的“道”也就成为中西学区分下的一个区域成分了。[3]这样空间化的结果,是“道”的一大退步或退让,最能表明时代的转换。这是王国维晚年的表述,那时他已明确站在中学一边,却也逃不出中西对峙的立场,甚至并未意识到自己其实已远离过去读书人的立场了。

近代的“经典淡出”,大体可区分为无意识的推动和有意识的努力。前者可以张之洞在清季提倡的“以简化方式保存传统”这一取向为代表;后者则大体表现为两个阶段:一是从清季已开始的使经典“去神圣化”;二是民初特别明显的整体“去经典化”。从大环境看,近代日趋激烈的中西文化竞争也有力地支持了趋新读书人“去经典化”的努力。此事牵涉甚宽,我会专文讨论,这里不能详细讲,仅大体勾勒一个简略的线条。

先说无意识的推动。经和经学可以说是中国文化传统的核心,张之洞的目标当然是要维护传统,但其提出的主张又隐伏着对此核心的致命威胁。他曾引用《老子》中的“损之又损”来概括这一取向,主张仅读《近思录》等四本综合性的参考书,便已可基本掌握“中学”,而将其余精力皆用于西学。[4]沿此路径走下去,经学在中国思想言说中退居二线是迟早的事,全不必新文化运动来激烈反传统。这与章太炎等提倡“复古”者却从根本上**击了儒学,[5]真有异曲同工之效。

再说有意识的努力。近代经的地位可见一个从圣贤书(Scriptures)降为纯世俗意义的一般经典(the Classics)的进程,可称为“去神圣化”。这是一个有意促成的转变,曾为晚清改革重要推手的黄遵宪,对清季全国“兴学校”的风潮甚为不满,颇感其举措“皆与吾意相左”。其中一个重要的差异,即“吾以为‘五经’、‘四书’,当择其切于日用、近于时务者分类编辑,为小学、中学书,其他训诂名物归入专门,听人自为之;而彼辈反以‘四书’、‘五经’为重”。[6]

这一表述异常重要,说明黄遵宪等人已将经典的“去神圣化”落实到意识层面。改编“四书”、“五经”的前提竟然是不“以‘四书’、‘五经’为重”,其“去经典化”的意旨可谓昭然若揭:就是要把经书从“圣贤书”的经典地位中解放出来,使之或“切于日用”,或“归入专门”。而这里的“切于日用”是与“近于时务”相并列的,显然偏重于实用一面,即使存留一些规范人伦的意思在,[7]也已不再具有不可更改的神圣性;而一般经典意义的经书在专门化以后,更不复具有对社会人生的整体指导意义了。

有意“去神圣化”的结果到民初已经很显著,胡适后来回忆说:梁启超的《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给我开辟了一个新世界,使我知道‘四书五经’之外中国还有学术思想”。[8]很明显,胡适是把“四书五经”作为“学术思想”的对比参照物。这很有提示意义。梁启超著作影响胡适之时还在晚清,而他写回忆时约在民国二十年,在此过渡时代,“四书五经”本身也经历着过渡——从曾经规范人伦的道义载体变为过去“学术思想”的载体,以及当时“学术思想”的研究对象。这已是一个充满颠覆意味的转变了。

而民初更明显的是趋新读书人那整体“去经典化”的努力,任何读经的提议或举动都遭到强烈反对,迄今亦然。有意思的是,这些反对读经者似乎遗传了晚清读书人那种缺乏自信的心态,他们在意识层面连经书的一般经典地位都不承认,在下意识层面又仍把经视为圣贤书,颇高看之,故对其可能的威胁或威慑力始终警惕。

问题是,假如“经”一被读就有无数危害,则这些人平时所提倡读的那些新文籍何以没有这样大的影响力?若有,就不必怕读经;若没有,就要检讨其是否提倡有误。其实“经”在现代绝无那样大的力量,这方面的威胁更多是想象的。[9]但这持续的警惕和防备很有影响力,其效果就是整体的“去经典化”,现在恐怕连有能力在大学教经学的人都少之又少了。

重要的是,任何社会的“经典”本来都不仅局限在象牙塔里,也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存在于百姓的人生日用之中(与黄遵宪心目中的“切于日用”有同有异)。传统经典从人们的生活中淡出,影响极为深远;尽管其表现可能是逐步的,一开始未必那么直接和明显。近代经典淡出之后,社会处于一种无所指引的状态,引发了一系列的问题,此不赘述。

经典退隐之后最直接的变化是,“学问”本身的内涵与外延,以及怎样治学,都成为需要思考和梳理的问题。甚至“读书”这一带有象征性的行为,也开始具有不同的意义。伴随着科举制的废除,不论在社会还是思想层面,以及新兴的学科体制层面,与“读书”行为相关的一系列范畴,都面临着重新规整的需要。读书人的自定位和社会定位,也发生了较大的转变,并带来许多困惑。

[1] 参见本书《新的崇拜:西潮冲击下近代中国思想权势的转移》。

[2] 王国维:《论政学疏稿》(1924年),见《王国维全集》,第14卷,212页,杭州、广州,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

[3] 当然,“天下”本有今日所谓“中国”与“世界”两义(参见罗志田:《天下与世界:清末士人关于人类社会认知的转变》,载《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5期)。王国维这样的区分,从一个侧面体现出在他心目中“天下”确实等同于“中国”。

[4] 一些初步的讨论,可参见罗志田:《裂变中的传承:20世纪前期的中国文化与学术》,131~139页,北京,中华书局,2003。

[5] 参见王汎森:《章太炎的思想——兼论其对儒学传统的冲击》,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92。

[6] 黄遵宪致梁启超,光绪二十八年(1902)五月,见《黄遵宪集》,吴振清等编校,491~492页,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

[7] 那也大致是那些致力于“礼下庶人”的儒生还这样想,晚清常人言说中,“切于日用”更多近于“布帛菽粟”一面,如1909年《申报》上一篇文章说:“珠玉虽美,不如水火布帛菽粟之切于日用,此人人所知也。而不知我人生活上有必要之常理实务,同于水火布帛菽粟,亦不能一日无。故教育以切实适用为要。”不署名:《改良教育浅说》,载《申报》1909年12月13日,1张3版(此材料承王东杰教授提示)。此处所谈“教育以切实适用为要”,正是黄遵宪观念的进一步落实,虽隐约可见“道不远人”一类“日用人伦”观念的痕迹,但已明显不是该文之所欲言了。

[8] 关于胡适认知中梁启超对他的影响,参见罗志田:《再造文明的尝试:胡适传》,49~50页,北京,中华书局,2006。

[9] 窃以为,作为文化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经”无论如何都应当读,问题只是如何读、读多少及在人生中何时读而已。即使从反传统一面看,“经”也不能不读;否则传统尚不知,又如何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