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2至1904年,国内学界反抗专制的风潮此起彼伏,接踵不断,波及全国十几个省份的各级各类学堂。清政府对此极为不安。张之洞视察京师大学堂时,“在座中所论,深以学界风潮为忧,谓庚子时此风尚不过汉沪一隅,乃不过三年,已遍大陆,可畏实甚。”[1]到1904年年底华兴会起义失败及万福华事件后,国内政治风潮渐趋平静。《大陆》杂志载文《革命狱与谋刺案之影响》论道:“湖南革命狱始兴,学界骤为之谙,上海谋刺案继起,政界大为之惊。……连日枢府与管学大臣互谒密商,颇耸观听。各学堂学生骄态锐减,有失其常度者。”[2]在高压与腐败的双重刺激下,1904年年底至1905年再次出现国内激进学生的东渡热潮。许多拒俄运动中归国的留日学生在国内无法立足,也纷纷重返日本。两年内留日学生总数从1300人激增至8600人,除甘肃外,各省均有大批学生留日。本来清政府派遣留学生,意在巩固和改善其统治基础。然而,数千中国学生聚集日本,在东京形成一个政治活动中心,为同盟会的成立提供了有利条件。
1903至1904年年初,留日学生的革命倾向一度有所削弱,原因之一,激进分子大都归国运动革命,各省同乡会所办刊物又相继停刊,因而影响了对留学界本身的宣传。原因之二,大批新到学生良莠不齐,特别是清政府所派学习政治、警务者,多为保举的官绅,名为学生,实则游历,使留学生的成分发生较大改变。1904年,仅在东京法政大学速成科就读的官绅即达300人,占留日学生总数的十分之一。[3]“其游学也,多含有保举之目的,故人类不齐,棍骗及宿娼之事,所在多有。”[4]《大陆》杂志说:“三期为官费生最多时代,如山东,如两湖,如四川,动派数百人,其人非纨绔即腐儒,大都舍图功名富贵以外无他志。”[5]1903年年底俄事风云再起时,留日学生仍有200人集会,准备重编义勇队。而日俄开战后,“东京留学生之归国者接踵于途,其在留者则足不敢出户,迥异曩昔者慷慨激昂奔走号召之态矣。”[6]连清驻日公使也说:“近年此间留学生多知向学,较前安静。”[7]这种情形引起国内一些报刊的尖锐批评。
然而,留学生身处海外,耳濡目染文明社会风尚和自由民权思想,有感于时事的刺激,国家民族意识迅速增强。1904年,国内收回利权运动兴起,留日学生遥为响应,如反对湘绅张祖同私售开济轮船公司与日人事,皖抚聂缉规出卖皖省15州县矿产事,粤汉铁路废约事,严拒德国要求江苏狮子山作练兵场事,潮汕铁路案,川汉铁路自办事,峻拒法人要求在蒙自等地设立民政厅事,俄兵在沪杀害周生有案等,或通电抗议,或募捐筹款,发挥了重要作用。当时编有《东京留学》歌唱道:“留学生留学生,光辉灿烂留学生,少年人少年人,文明古国少年人。祖国有我生颜色,为国为民是天职。我为祖国增光荣,敬业乐群进无穷。”[8]
不过,由于学生成分改变,立宪倾向重新抬头。胡汉民曾对这个时期留日学界的状况做过一番概括描述:“其时学生全体内容至为复杂,有纯为利禄而来者,有怀抱非常之志愿者,有勤勤于学校功课而不愿一问外事者,有好为交游议论而不悦学者,有迷信日本一切以为中国未来之正鹄者,有不满意日本而更言欧美之政制文化者。”“杂糅以上种种分子,而其政治思想则可大别之为‘革命’与‘保皇立宪’两派,而其时犹以倾向‘保皇立宪’者为多。”[9]
对于留学生的爱国行动,清政府故技重施,驻日公使指为“好事之徒”,“不过借公愤以博名誉”,虽然碍于“此间无治外权,不能查究”,仍“设法劝阻”[10]。留日川生为争取川汉铁路自办,集议三日,筹款30万金,作书呼吁全蜀父老同胞起而争路权,以免“全蜀将为东三省之绪”[11]。川督锡良信任私人,委派贪官承办铁路事宜。留学生大失所望,著文痛斥道:“呜呼!今之官场狼心狗肺如是,稍有人心者,宁不起破坏思想哉!”[12]在内地革命分子陆续东渡的推动下,留日学生的政治态度渐趋激烈。1905年年初议请归政立宪之事,反映出这一变化。
先是,梁启超指使同党邓孝可提出公议意见6条,要求清廷归政立宪。各省同乡会相继开会讨论,山西、江苏、浙江、湖北等省表示中立,湖南、两广、直隶、安徽、福建、云南、江西、山东、贵州等省则予以反对,广西同乡会还明确提出:“抵御瓜分之策,以革命为宗旨。”[13]会馆干事及各省评议员大会,反对者占十分之九。与此同时,各省学生纷纷发表反对川策议论于会馆参议簿,“即四川学生,亦不尽赞同”[14]。保皇派的预谋遂告失败。事后,留学生会馆干事“以祖国艰危,拟将会馆章程大行整顿,一经公决,则此后联络全体,振起精神,正为他日之预备”[15]。连官绅出身者也有不少转向革命。同盟会初期成员,即以这两年东渡者居多。
随着留学生政治倾向日趋激进,一些以反清革命为职志者感到,须将个人的分散行动变为有组织的集体行动,以增大能量,相继发起建立一些秘密小团体,如秋瑾、刘道一等人的十人会,仇鳌、余焕东等人的新华会,梁耀汉等人的义勇铁血团,邓家彦、康宝忠等人的革命团体等。冯自由、梁慕光等在横滨发起洪门三合会,两次加盟的留学生达数十人之多。这些小团体缺乏明确的革命纲领和系统组织,有的甚至“没有甚么名称,只叫革命团体,也没有首领”[16],而且规模小,没有统一行动计划和纪律,约束力不足,聚则为团体,散则无组织。如义勇铁血团成员归国后,“皆因各谋私事,不能履行原订计划。二三有志者又苦于孤掌难鸣”[17]。这些仅具雏形的团体甚至旧式结社也能吸引留学生,可见他们要求组织结合的迫切。
1904年万福华事件后,清政府加紧搜捕反清志士,东京一时间成为革命分子的渊薮。此后半年间,留日学生至少有过三次联合组党的尝试。先是程家柽、潘赞华等因各省革命分子渐次东渡,“力为联合革命之说,日以益振”[18]。继而光复会成立不久,陶成章约魏兰赴东京,“乙巳正月,与魏等晤于东京;并与黄兴、蒋智由、陈威、陈毅、秋瑾、彭金门各志士,共磋商”[19]。再者黄兴、宋教仁等到东京后,“以同志日渐加多,意欲设立会党,以为革命之中坚”[20]。
这些努力均未成功。原因之一,如冯自由解释:“顾以各派势均力敌,未能集中力量,合组一大团体,以与清政府抗衡。”[21]秦力山剖析当时进步知识界的状况道:“今日风气固已大开,其稍动爱国之感情者,较之三年前已不啻千倍,则决计牺牲一身以报国家者,亦不啻什百。是则昔有所谓党而惜其无人,今有所谓人而忧其不党。”尤其是学生社会中,“一则以小团体中志节之腐败,遂刺激而离其群,不得已而欲以独力一泄其孤愤;一则多由外界对于本团体感情之恶,不欲以众浊而混其一清”,因而“志士皆以结党为畏途,反趋于单独主义”,“以立大党为志者,殆绝无也”[22]。
原因之二,建立革命大团体,需要有理论为引导和凝聚,特别是其主体为新式知识分子时,更要求理论的相对完整与系统。胡汉民二次到东时,在留学界影响最大的是章太炎、邹容等人的著作,“惟邹、章只言破坏,不言建设,只为单纯的排满主张,而政治思想殊形薄弱,犹未能征服留学界‘半知识阶级’之思想也”。他因而与朱执信等人努力钻研西方政治法律学说,“犹未得革命实行之要领”[23]。可见留学生已认识到革命理论的指导作用,却无人能够承担总结提倡的重任。
原因之三,从留日学界的实际状况看,既有各团体均不足以成为中枢核心。光复会虽与留日学生关系密切,主要力量尚在国内;湖北科学补习所成员星散,留在武汉者另组日知会;留学界中只有华兴会影响较大。而华兴会并非定型的团体,长沙起义不果,组织运作即近停顿。黄兴等人逃亡到沪,很快“又相共立一团体在上海新马路余庆里,颜面曰‘启华译书局’”[24],推杨毓麟为会长。不久,因万福华事件牵连,组织复遭破坏。东渡日本后,原华兴会会员过从甚密,但多为个人交往,而非团体聚会。宋教仁发起《二十世纪之支那》社,曾邀黄兴参加,黄不表赞同。陈天华主持东新译社,虽一度担任《二十世纪之支那》总编辑,尚未发刊即因故辞职,并引起社内冲突,一部分人随之退出,几乎导致杂志社坍台。该社成员主要是宋教仁在湖北读书时的同学,陈天华辞职后,由程家柽接任总编辑,黄瀛元充当总庶务,除宋教仁外,在东京的华兴会员很少与《二十世纪之支那》发生联系。所以,该社与华兴会并无任何组织关系,既非后者主办,也不是外围机构。
另据程潜回忆,1904年年底黄兴等人联合滇、苏、豫、直等省学生组织过革命同志会,“从事民族革命”[25],一说1905年湘鄂学生还组织过大湖南北同盟会。[26]但宋教仁日记中毫无反映,至少可以证明他本人及《二十世纪之支那》社未与其事。[27]据查,1903年5月出版的《湖北学生界》第5期已刊登“大湖南北同盟会”的广告,该会是为打破同乡会界限而成立的跨省联合机构,并非秘密团体。同盟会成立前,孙中山询问陈天华等人:“此间同志多少如何?”陈只是“将去岁湖南风潮事稍谈一二及办事之方法”[28]。至于黄兴等人讨论是否加入“孙逸仙会”,是因为孙提出要“联络湖南团体中人”,而华兴会尚未宣告解散,才有此不了了之的善后会议。同盟会成立后,兴中会、光复会仍有组织脉络可寻,只有华兴会完全消失,也表明其早已名存实亡。
华兴会务不振,原因在于内部。长沙起义失败后,除张继外,会员中的他省留学生多未重返日本,而抵日的会员又发生分裂,徐佛苏、罗杰、薛大可、杨德邻、陈其殷等人为梁启超所诱,纷纷倒戈,甚至陈天华亦为之所动,“发有要求救亡意见书于留学界,其宗旨专倚赖政府对外与对内之政策,而将北上陈于政府”[29]。宋教仁等人也和立宪派较多接触,不仅《二十世纪之支那》社中有倾向立宪者,宋还一再拉立宪派的雷道亨和《新民丛报》社的蒋智由为《二十世纪之支那》撰写发刊辞,并屡次向王璟芳约稿。[30]
这些异动引起留学生的不满和批评。《警钟日报》刊登署名“青桐”的来稿《呜呼保皇党之傀儡》,揭示其原因道:“其或有新渡之士,于世界大势民族之谈,见之未真,而梁氏乃鼓其簧舌,俾以先入之言为主;又或实行之徒,累逞不得志,而梁氏乘其颓丧之顷,阴说以渐进之利。凡此种种,谅亦有之。”要求“亟当严整自治之法团,歼其对待不肖之种子”[31],从留学界清除梁启超的傀儡。缺乏完整纲领、系统理论和严密组织的华兴会,不能为革命活动提供方向指导,在思想和组织上抵拒保皇派的侵袭,团聚广大学生。所以,尽管黄兴、宋教仁、陈天华等是精明强干的活动家宣传家,华兴会却不能成为留日学生的革命中坚。[32]黄兴等人对此或许早有认识,因而每每准备另树旗帜,而不再使用华兴会的名义。
原因之四,孙中山在布鲁塞尔建立革命团体后,即由留欧学生作函介绍于东京的但焘、时功玖、耿觐文等人,程家柽、邓家彦等亦间接获悉。这时通过书刊宣传和宫崎寅藏等人的介绍,留日学生对孙中山已有较多认识,均翘首望其东来。黄兴等欲组建团体时,程家柽力阻之,说:“近得孙文自美洲来书,不久将游日本。孙文于革命名已大震,脚迹不能履中国一步。盍缓时日以俟其来,以设会之名奉之孙文,而吾辈得以归国,相机起义,事在必成。”[33]另据曹亚伯记:“黄兴来后,欲结合各省之同志立一革命总机关,而戊戌政变后长沙时务学堂逃去之一班学生,如杨度、范源廉等,俱不愿戴黄兴为首领”[34],于是黄兴也期待孙中山的帮助。
1905年的留学界,革命风气蒸蒸日上,建立革命大团体成为迫待解决的中心问题。然而群龙无首,漫无组织,最后的促成有待于孙中山的扬帆东航。
[1] 《筹论停科》,载《新民丛报》,第34号,1903-06-24。
[2] 《大陆》,第2年,第12号,1905-01-25。
[3] 《出使日本大臣杨枢仿效日本设法政速成科学折》,见《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卷六八,34页。
[4] 彭国兴、刘晴波编:《秦力山集》,159页。
[5] 《日本留学界之片影》,载《大陆》,第2年,第6号,1904-08-01。
[6] 《留学生之狼狈》,载《大陆》,第2年,第2号,1904-04-05。
[7] 《驻日钦使电告日本留学生情形》,载《大陆》,第3年,第3号,1905-03-30。
[8] 《新民丛报》,第3年,第3号,1904-08-25。
[9] 《胡汉民自传》,载《近代史资料》,1981(2)。
[10] 《驻日钦使电告日本留学生情形》,载《大陆》,第3年,第3号,1905-03-30。
[11] 《东京留学四川学生为川汉铁路事敬告全蜀父老》,载《新民丛报》,第3年,第10号,1904-12-07。
[12] 《东京留学界天君蜕与本馆记者书》,载《大陆》,第2年,第12号,1905-01-25。
[13] 《东京留学界议请归政立宪之汇志》,载《大陆》,第3年,第2号,1905-03-15。
[14] 《告读者》,载《大陆》,第3年,第3号,1905-03-30。
[15] 《东京留学生会馆整顿章程》,载《大陆》,第3年,第3号,1905-03-30。
[16] 《访问邓家彦先生第一讲》。
[17] 梁钟汉:《我参加革命的经过》,见《辛亥首义回忆录》第2辑,5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79。
[18] 宋教仁:《程家柽革命大事略》,载《国史馆馆刊》,第1卷,第3期,1948-08。
[19] 张篁溪:《光复会首领陶成章革命史》,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一),523页。
[20] 宋教仁:《程家柽革命大事略》,载《国史馆馆刊》,第1卷,第3期,1948-08。
[21] 冯自由:《革命逸史》,第2集,136页。
[22] 彭国兴、刘晴波编:《秦力山集》,163~164页。
[23] 《胡汉民自传》,载《近代史资料》1981(2)。
[24] 《宋教仁日记》,11页。应为启明译书局。
[25] 程潜:《辛亥革命前后回忆片断》,见《辛亥革命回忆录》,第1集,70页。
[26] 吴相湘:《民国百人传》,382页,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9。
[27] 日本菊池贵晴所著《现代中国革命の起源》(东京,严南堂书店,1970)称大湖南北同盟会由宋教仁发起,不知所据。
[28] 《宋教仁日记》,90页。
[29] 《宋教仁日记》,31页。
[30] 王璟芳原为《湖北学生界》编辑,有资料说他参加过社内秘密排满同盟,待查证。
[31] 引自《广东日报》,1905-03-15。作者为章士钊。
[32] 辛亥以后,一些华兴会员或与之有关的人,对该会的作用有所拔高,表现为,一、提早黄兴等人实行革命和华兴会正式成立的时间;二、夸大万福华事件后华兴会的组织活动及其在同盟会组建中的作用。前者如黄兴作为军国民教育会运动员归国不是发动革命,至少在抵武汉前,他没有实行武力反清。1903年11月4日,陈天华、章士钊、张继、秦毓鎏、苏玄英、翁浩、杨毓麟、吴禄贞、谭人凤、刘揆一、柳大任、龙璋等人不在长沙,华兴会只是着手筹备。后者如乙巳黄兴回湘起义之说,已被订正。(毛注青:《黄兴乙巳回湘历险订谬》,见《辛亥革命史丛刊》,第2辑,北京,中华书局,1980-12)
[33] 宋教仁:《程家柽革命大事略》,载《国史馆馆刊》,第1卷,第3期,1948-08。
[34] 曹亚伯:《武昌革命真史》,15页,上海,中华书局,1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