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政治属性(1 / 1)

几乎所有的回忆录都说军国民教育会是一个排满革命组织,而撰写者又大都是该会会员或当时的留日学生,如刘揆一的《黄兴传记》、陶成章的《浙案纪略》、秦毓鎏的《自书履历》、李树藩的《甲辰拒俄义勇队与长沙之革命运动》、苏鹏的《柳溪忆语》以及王辅宜的《关于军国民教育会》等,其中说得最明确的是冯自由的《革命逸史》:

军国民教育会与义勇队性质不同之点,后者属于拒俄御侮,而前者则属于革命排满,此其宗旨悬殊者也。义勇队既解散,学生之卑怯者,以畏惧政府干涉,不敢再预闻政治运动。湖北学生王璟芳因举发义勇队志在革命有功,清廷嘉之,特旨赏给举人。叶澜、董鸿祎、秦毓鎏诸人不为少屈,乃于癸卯夏间发起军国民教育会,群推秦毓鎏起草立会意见书。……军国民教育会成立时,以本身性质属于秘密团体,须预防破坏,且须计之破坏后之安排,故定名颇费斟酌。而招收会员,概取严密,人数不多,咸能恪守规章,保存机要。开会无定期,会场无定所,故自癸卯成立起至乙巳合并同盟会止,迄未破坏。……更推举同志返国分省运动起义,名曰运动员,黄轸、陈天华即被派回湘之运动员也。[1]

关于军国民教育会的性质,早在60年代,金冲及、胡绳武先生即作过考证,指出在秦毓鎏等人发表改变宗旨意见书之前,军国民教育会不是一个革命组织。[2]但该文似未引起充分注意。由于将引起的组织解体仅认作成员分化,以为团体依然存在,并朝着革命方向转化,而此后海内外多数著述仍沿用旧说,张玉法便将该会列入《清季的革命团体》。直至近年,误说还被一再重复。因此,全面核实误点,深入揭示误因,就显得很有必要。

1903年5月11日,学生军正式改称军国民教育会,当日大会通过的《公约》明确宣布宗旨为:“养成尚武精神,实行爱国主义。”《临时公约》亦称:“此公约之目的在拒俄。”[3]军国民教育会派遣运动员归国,并不是为了发动革命,而是募捐筹款,联络同人,两位特派员的使命更是向清政府及袁世凯请愿。这样一条上层路线,遭到上海军国民教育会的反对。“学生军之出现也,热心如沸,而种族之界辨未明,欲运动伪廷与之共事。故特派员至上海,述前途方针,演说于爱国学社。吴敬恒首反对之。军国民教育会之募捐启,亦为《苏报》所齿冷。”特派员北行失利,清政府诬指学生“名为拒俄,实则革命”,《苏报》案的严酷事实以及上海同志的尖锐批评,才使“会中方针渐变,受伪诏之激刺,电召特派员还东”[4]。

像王璟芳那样甘愿做清朝顺民的人,决不会列名于一个革命团体。7月5日大会上,他公然声称“大清不可背负,政府不应乱诋”,煽动退会。“演说者曰:‘何故除名?’王曰:‘不同宗旨故。’演说者曰:‘何以不同宗旨?’王曰:‘本是拒俄,变为排满,我所以除名。’”[5]并于会后将意见书送交总监督汪大燮。此外,曹汝霖等政府派学生也为该会捐了款。这些都说明,在此之前,军国民教育会不是一个反清革命组织。而秦毓鎏等人的意见书并未得到多数会员的赞同肯定,相反导致了组织的分裂以至于瓦解,因此不能作为判断组织属性的依据。该会由一份修改宗旨的意见书而解体的事实,恰好证明其性质不是革命。冯自由误判的关键,就在于将提出意见书的目的由修改宗旨当成发起立会。所以,整体而言,东京军国民教育会始终没有从爱国团体转变成革命团体。

然而,问题并不仅此而已。在确定军国民教育会爱国的基本属性的同时,不能否认在其内部存在着大量的革命因素,因而又带有较强的革命色彩。

早在19世纪末,为数不多的留日学生中已经有一些人与孙中山建立了联系。在自立军起义失败的刺激下,又有一批留日学生逐渐摆脱保皇派的影响束缚,走上革命道路。1901年,秦力山等人创办了《国民报》,还拟组织国民会,成为留日学界革命团体萌芽的先兆。1902年4月,章太炎、秦力山等人发起“亡国纪念会”,对留日学生有所触动。是年6月的成城学校入学事件,使留日学生大受刺激,革命情绪逐渐蔓延。与此同时,国内学界风潮渐兴,许多怀抱民主思想反清意向的退学生东渡寻求救国之道,他们宣称:“我辈到东,非为学而来,为我国民而来也。”[6]因此“孜孜焉求其革命之起点,维新之初步”[7],“取彼之长,补我之短,庶几将来可以独立于竞争最烈之大舞台也”[8]。他们与原有的激进分子相结合,于是年冬成立了革命团体青年会,推动留日学界的革命化。1903年旧历新正初二的排满演说,反映了留日学界革命情绪高涨的情形。

青年会成员在军国民教育会中起了重要作用。拒俄义勇队成立前,叶澜与秦毓鎏商议准备“借此题目结一大团体,以灌输民族主义”[9]。青年会员多以为然,后来有11位会员加入了军国民教育会。[10]其中叶澜任职员长兼书记,张肇桐任会计,周宏业、王嘉榘、谢晓石任经理,秦毓鎏、蒯寿枢、董鸿祎任执法,占13位职员的三分之二。几次大会的临时议长亦由青年会员担任。以后发起改变宗旨意见书的15人中,有9人是青年会员。此外,黄轸、陈天华、刘成禺、李书城、杨毓麟、龚宝铨、林獬、陈去病、黎勇锡、伍嘉杰、李锡青、桂廷栾、区金均、卢牟泰、朱少穆、许寿裳、周维桢、尹援一、俞大纯、胡浚济、萨君陆、贝镛礼、贝均、陈定保、王孝缜、余德元、张崧云、费善机、赵世瑄、刘钟和、屈德泽、陈芙昌、施传盛、钮永建、翁浩、郑宪成等36人具有比较明确的革命倾向。由于这些占会员总数近四分之一的革命分子的存在,使军国民教育会的活动不时闪现出革命的光芒。

还在商议组织学生军的大会上,叶澜就高声发问:“吾军此举为国民乎?为满洲乎?”钮永建应道:“为国民!”[11]全体与会者鼓掌赞同。军国民教育会的徽章,正面镌黄帝像,背面由秦毓鎏手书“帝作五兵,挥斥百族,时惟我祖,我膺是服”[12]。反清倾向相当明显。对于会中的革命分子来说,向清政府请愿只是一种手段,“特派员一事原出于万不得已,而非好为运动政府也”。当听说上海方面对特派员演说表示不满时,他们还特意去信解释,声明:“宗旨本同,所异在手段方法耳。”“本会以吴(稚晖)、蔡(元培)两公既为政府所深忌,则本会诸人亦同一辙。若与彼昏辩论,不但无益,而反触其忌。惟有坚韧不挠,始终与彼相持耳。”[13]并指示运动员向各地同志解释清楚。所以,秦毓鎏等人在改变宗旨意见书中说:“特欲达目的,不可不用手段,故先时章程中措辞含混,未将民族二字大书特书以揭明宗旨。”[14]

对于这种手段与宗旨间的微妙关系,会员中特别是职员中的革命分子心里“固已昭然”[15],但不等于说军国民教育会是以爱国为名的秘密革命组织。革命分子在会内的活动是有限度的,即无论公开还是秘密,都不能把排满革命作为全会的宗旨和口号,也不能以组织名义为掩护,从事革命活动。这是与中国教育会的重要异点。留日学生虽然大都是热血青年,富于民主意识,能够拥护或赞成排满革命,但要他们把革命的思想情绪变成实际的反清活动,甚至公开加入一个革命团体,就绝非易事。他们绝大多数生长于官绅家庭,“湖北如饶应祺中丞之子,湖南如魏光焘制军之子若婿,安徽如马玉昆军门之子,广东如许应骙制军之孙,此其尤著者也。此外如二三品大员子弟甚多,不胜枚举”[16]。思想上受正统观念影响,精神上受宗法礼教束缚,政治上受专制制度桎梏,经济上则须仰仗官府家庭,要他们义无反顾地举旗造反,需要一个痛苦的磨炼过程。青年会成立时,就因为“揭橥民族主义,留学界中赞成者极为少数,欲图扩张,至为不易”[17]。

拒俄运动兴起,不仅清政府惊恐万状,迫不及待地进行压制,留学生家庭也唯恐其子弟沾染革命风气,“湖北派往日本游学各大员子弟现均急召回国”[18]。两江总督魏光焘则派道台陶森甲赴东,强迫江苏官僚子弟归国。有一位义勇队员签名入队后,“其家得悉,益复惊惶,因飞书促归”。一到家“即经其妻挟往母家,禁锢一室,不令出门一步”[19]。为此,会中的革命分子坚持合法斗争,是可以理解的。只有在合法途径尽被塞绝时,他们才能打出革命旗号,以免作茧自缚,削弱自身力量。

反帝救亡的拒俄运动吸引了一切爱国知识分子,使他们在救亡的旗帜下暂时联合起来。然而,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消除彼此的分歧与矛盾,联合体内部充满了错综复杂的摩擦斗争。军国民教育会主要由三股力量组成,一是以青年会员为代表的革命分子,约占会员总数的四分之一,他们不仅是军国民教育会的骨干,担任职员、运动员之责,在会中起主导作用,而且许多人还负责编辑各省同乡会所办刊物或担任同乡会职员,在留日学界的社会活动中影响很大。二是充满爱国热情的青年学生,他们人数众多,是军国民教育会的基础。义勇队成立时,“迫于俄警,以故有志者热力百倍,一时成军,而欲入而不敢入者尚多。其后章程既出,有‘服从政府之下’一条,而愿意签名者遂以百数计”[20]。其中一部分人随着形势的发展走上了革命道路,而相当多的人则不敢或不愿表态反清革命。三是以王璟芳为代表的拥清保皇派,他们为数不多,政见明确,社会活动频繁,在留学界具有一定能量,在职员中占有几个席位,如王璟芳任经理,林长民任书记,蹇念益任会计。[21]拒俄运动高涨之际,他们积极参与,但政治上坚决反对革命,挟清廷专制余威,不惜分裂组织,以见好于官府朝廷。三股力量联合中既相互影响又彼此斗争,中间派的倾向随着左右两派势力的消长及形势的变化而摆动。

相对而言,第一、三派对社会政治活动较为热衷,中间派则比较情绪化,起伏波动。由于革命分子集中精力扩展拒俄运动的声势,忽视了组织内部的影响争取工作,结果,随着激进派陆续归国,对中间派的控制力大为削弱,而拥清分子的影响相应增长。7月5日大会上,对王璟芳反对改变宗旨的意见“鼓掌赞成者不知其数”[22],引起退会潮。不过,中间派的态度比较复杂,他们附和拥清派,主要是畏祸,而不赞成其投靠清廷的变节行为。王后来由端方举荐,被清廷赏赐举人,留日学生对他鸣鼓而攻,《国民日日报》“所收骂王小宋(璟芳)之杂文小诗,几乎日日有之”[23]。“学生谓其献媚官场,为学生羞,有欲得而甘心之意。”[24]由此可见,革命分子的失误,对军国民教育会的解体负有一定责任。如果处理得当,凭革命派的实力影响,应当能够控制局面,避免瓦解的厄运。

与此有关的,还有一个暗杀团的问题。该组织是在军国民教育会解散后,由一部分决心从事反清革命的会员建立的秘密团体。前此,军国民教育会并未实行暗杀。如果会内密设暗杀团,担任职员的拥清分子不会毫不知情。而且,据称是暗杀团骨干的杨毓麟、黄轸等人离日归国时,军国民教育会尚未提出改变宗旨,他们返国之初仍按原定计划进行公开活动。《苏报》案后,杨毓麟等人回到东京,这时军国民教育会却已经瓦解了。所以,暗杀团不是军国民教育会的附属组织,它与后者有渊源而非从属关系。

由于军国民教育会本身的革命色彩和后来暗杀团的活动,加上清政府指其“名为拒俄,实则革命”,当时海内外纷纷传闻该会主张革命排满;而且许多会员后来成为著名的革命党人,他们在建立革命团体时,往往把军国民教育会视为前驱。正是这种复杂的情况,使得许多记载甚至会员自己的回忆也称之为革命团体。

上海军国民教育会的情况有所不同,其主要成员是中国教育会的激烈派和爱国学社学生,一般都具有民主革命思想。与东京明显有别的是,上海各派爱国力量联合的组织形式是国民公会,因而军国民教育会中不存在政派之争,只有革命派内部的分歧矛盾。早在立会之初,上海方面就主张“发起由拒俄,结局直与普世界外族异种战死而止”[25]。隐约表达了排满革命观念。对于东京军国民教育会的上层运动路线,则明确提出批评,反对向清廷请愿。对于袁世凯之类的汉族官僚,也有比较清醒的认识。由爱国学社学生负责的《苏报》,从6月1日起在新任主笔章士钊的主持下大加改良,鼓吹排满革命,笔调十分激烈。爱国学社脱离教育会后,《苏报》完全归其编辑,更是“日日倡言革命”[26],号召国民“乘是而流一点万世不磨之鲜血,造一个完全美备之政体,**清胡氛,强我种类”[27]。可见,上海军国民教育会实际上是一个以爱国名义出现的革命团体。当然,它与直接从事武力反清的组织又有所不同,其主要活动是鼓吹宣传排满革命思想。

[1] 冯自由:《革命逸史》初集,109~112页。

[2] 《军国民教育会史实考辨》,载《光明日报》,1962-11-21。

[3] 《苏报》,1903-05-25。

[4] 《中国灭亡小史》,载《复报》,第10期,1907-06-15。

[5] 《岭东日报》,1903-08-21。

[6] 《刘云龙》,载《湖北学生界》,第4期,1903-04-27。

[7] 陆规亮:《译〈日本维新之活历史〉序》,载《政艺通报》,壬寅第20期,1902-11-30。

[8] 《东京留学生赵君世与曾君鹏云书》,载《苏报》,1903-05-26。

[9] 冯自由:《革命逸史》初集,104页。叶澜,浙江钱塘人,叶瀚胞弟。

[10] 当时青年会一部分会员已先期回国或因故离日,如张继、潘赞化、陈由己、冯自由;有些虽在东京,但未加入军国民教育会,如汪荣宝、钮瑗、蒋方震;个别人则因害怕革命而脱会,如金邦平。这样青年会实际上已告解体。

[11] 冯自由:《革命逸史》初集,110页。

[12] 《军国民教育会记事》,见杨天石、王学庄编:《拒俄运动:1901—1905》,111页。

[13] 1903年6月6日《叶澜致费善机函》,见杨天石、王学庄编:《拒俄运动:1901—1905》,114~115页。

[14] 冯自由:《革命逸史》初集,110页。

[15] 1903年6月6日《叶澜致费善机函》,见杨天石、王学庄编:《拒俄运动:1901—1905》,114页。

[16] 《浙江潮》,第7期,1903-09-11。

[17] 冯自由:《革命逸史》初集,104页。

[18] 《电告归期》,载《苏报》,1903-07-07。

[19] 《有妻室之游学生听者看者》,载《国民日日报汇编》,第4集,黑暗世界,笔记类,55页。

[20] 《时事要闻》,载《岭东日报》,1903-08-21。

[21] 会计一职原举黄轸,因黄自认运动员,遂举蹇念益代之。

[22] 《时事要闻》,载《岭东日报》,1903-08-21。

[23] 章士钊:《疏〈黄帝魂〉》,见《辛亥革命回忆录》,第1集,275页。

[24] 《纪留学生》,载《中国日报》,转引自《岭东日报》,1903-09-22。关于王璟芳赐举的原因,各报所记不一。1903年9月21日《政艺通报》第二年癸卯第16号所录上谕称:由端方保奏,王“孝忠守正,请破格奖励”。《大公报》称:“系因沈荩之死,南方人心浮动,故特请优赏一人,以安人心。”《中国日报》称:“中国留日学生因湖北学生王璟芳行事有污军国民教育会名誉,为众所逐。王被逐后大斥民族主义,屡与旧日同志反对,又巴结官场。湖广总督端方以其幡然改变面目,乃奏请给与举人,以示奖励。王得此赏,遂以夸示同人,非常炫耀。”(转引自《岭东日报》,1903-09-21)1903年9月21日《岭东日报》报道最详:“兹悉外务部某君接某君函云:因端午桥奉在京某大员之命,禁《湖北学生界》出版,特调该报馆主笔等四人回鄂,而四人中仅王一人舍身回里。初晤端时,尚严究报务之事。王详说并无非理不道之议论。端诺之,又问及在日本联队一事,答以原为拒俄起见,若身居文明之邦,尚无爱国思想,居内地者更不堪问矣。端当时送客无他。闻其于次日即往拜某领事,询留学东洋之学生其联队一事有无叛逆之举动。某领事笑谓:‘贵国之前途,其在留学生乎?如谓联队即是叛逆,是禁锢个人之爱国心也。我初闻贵国学生之举动,颇为贵国贺。今闻阁下之言,不禁为贵国前途悲。’端窘于词,遂归,反复思之,只有仍派王生赴东为是。次日又传见王,令其仍回东洋留学,勉以万不可行非理不道之事,及倡论平权自由之谬说。王唯唯而退。及至王赴东已久,端又忆及此事办理太潦草,不合官事,电商在京某大员如何办理。某员复电云:‘切实保举,以安其心’八字。此王得举人之历史也。”

[25] 《致东京军国民教育会颂词》,载《湖北学生界》,第5期,1905-03-27。

[26] 蒋维乔:《鹪居日记》,癸卯闰五月二十九日。

[27] 无名氏:《杂感》,载《苏报》,1903-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