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意外之果(1 / 1)

田野桔次说:

予于湖南计划之运动既为三愚物所破坏,其反动之势力遂转而成两方面,一曰汉口之旅馆,二曰上海之正气会是也。[1]

这两方面都导致唐才常、林圭与兴汉会中哥老会首领的加速结合。

湖南之行既不果,少年林君留汉口,谋为哥老会之所寄宿者。开一旅馆,平时以为生业,而阴以便其党徒,实以为会合商议之聚点。盖哥老会员常集于此,以计东西之联络也。[2]

林圭临时改变计划,原来的中转站成了目的地,一时间财政上“穷无所告”[3],人事上无从措手,不得不求助于毕永年和容星桥。本来孙中山介绍容星桥给林,不过是便中相助,现在却成为林圭的主要依靠。而容星桥也积极施助。他和毕永年分别捐助林圭三百元、二百元,以解燃眉之急,使之站稳脚跟。又与林屡次商议,认为“必大合而后能办妥”,在汉口设立公所一处,一则为群兄议会团聚之地,以免人心涣散,二则掩人耳目。开始容星桥欲将公所设在租界,因房价太贵,改在僻静的老官庙择上首小房一所。同时,林圭还与容星桥、张尧卿计划开银矿轮栈以筹款聚人,并派人到各路探险联络,以“义群公司”名义相号召。本来唐才常邀林圭回湘,既有利用毕永年所招会党势力之意,又想通过师襄等以本派名义重新聚合。至此,则只能依靠兴汉会的现成力量了。好在毕、林原有合谋长沙之议,而兴汉会又因毕永年移居汉口而将活动重心转到湖北。

与毕永年、容星桥的联系使林圭等人得以结识兴汉会的湘鄂哥老会首领。1899年12月下旬,辜人杰、张尧卿及其他同志26人在汉口扬子江干第一酒楼宴请田野桔次,其中半数以上是会党头目。他们刚刚从香港聚会归来,一见田野桔次“即奋呼曰:‘日本豪杰来!’”以玻璃大杯豪饮数十杯。田野以此非中国习俗,不胜奇异,乃叩问张尧卿。张大笑答曰:“此是香港流行之饮酒法也。吾尝在香港,与日本豪杰宫崎滔天会饮,即是滔天之传授也。”酒至酣时,哥老会员“裂眦大骂,放歌高谈,颇有无赖汉之状。惟张君震声高吟亡国之诗云:‘神州若大梦,醉眼为谁开?湖海诗千首,英雄酒一杯。’”[4]

这一结合对双方均发生重要影响。林圭方面,开始将自己与孙中山、兴汉会相联系,认为所从事的是继续两年以来由孙中山筹划,毕永年、平山周实行的事业,遥奉孙为首领;派张尧卿与容星桥一起专程赴日,向孙中山汇报有关情况,请其务必商定办事的方针规则,以便加速开展活动;人事安排上也十分重视孙的态度意见。孙中山方面,林圭的转向和汉口的进展,促使其相应调整对策,委派容星桥“专办湘汉之事”。尽管在具体方针上与张尧卿等“所商尚无一定之规”[5],但已不仅是从旁协助。至此,双方都倾向于真正的合作大举,并将长江中游作为重心。

然而,正气会的成立却对汉口方面林圭与兴中会的合作产生牵制作用。湖南计划放弃后,唐才常召沈荩回沪,加紧筹办正气会。先此,唐在沪已开始联络各方人士,其寓所中“海内外之有志者,日日相续而来”[6]。只是因为行动重心定在湖南,暂时未在东南一带筹建组织。湖南计划受阻,唐才常决定汉口、上海并重,发动长江中下游一带的会党和革新志士,由林圭负责汉口,运动湘、鄂、皖、豫、川各省,他本人则负责上海,主要运动江淮地区。

1899年12月下旬,正气会成立于上海。关于该会成立的时间及成员,历来说法不一。1984年胡珠生发表《正气会及其〈会序〉三题》,利用《宋恕日记》等资料,力证《正气会序》为丁惠康所撰,强调丁惠康、汪康年在创立正气会过程中的重要作用。[7]但他在匡正张难先、冯自由等人记载之误的同时,忽略了许多当时的文献资料,过分侧重于从宋、丁相交的角度立论,完全否认唐才常的地位作用,不免以偏概全。对此,陶季邑提出不同意见,认为正气会的创建者不能排除唐才常。但其考证仍嫌粗疏,特别是未能从时间、组织上划清正气会、自立会和中国议会的界限。[8]此事关系到兴汉会中哥老会首领“倒戈”的时间及程度,有必要详加考论。

据直接介入唐才常等人活动的田野桔次称,正气会是林圭等湖南之行受挫的产物之一。其筹划或早已开始(《正气会序》写于1899年夏),但未付诸行动。湖南之行不果,唐才常加快了组织步伐。

哥老会之人应为张灿、辜人杰等。兴汉会成立后,部分成员奔赴上海,风闻唐才常得到康有为的资助,掌握海外华侨大笔捐款,不免心有所动。而且辜人杰驻防江宁,联系便利。革新派人士应为周善培、汪康年、丁惠康、叶瀚,欧或指欧阳柱(石芝),但宋恕说此人不赞成开正气会。[10]唐才常的首领职位,正式名称应为干事长。1900年6月18日周善培致函汪康年,谈到正气会事务时问:“浩务任干事长,绂臣顷复何如?”[11]则正气会前期干事长为唐才常,后改由叶瀚担纲。

正气会成立的时间,《宋恕日记》有如下记载:“(光绪己亥十一月)是月下旬,汪穰卿送《正气会章程》来,我不敢入会。”“十二月初九日(1900年1月9日),侯穰卿,劝勿开正气会以免风波。同日,侯石芝,石芝所见与我同。访丁叔雅,次日丁来访,均未晤。”[12]而1899年12月30日宋恕致孙闿书称:“丁中丞之公子叔雅者,在上海与汪君穰卿等创立正气会,已刊章程,其意欲联络海内志士共图振兴中国之策。曾以章程见邀入会,弟力谢之,不敢列名。生今日而犹欲恢复清议,虽诚壮不可及,吾恐其将得大祸。即不得祸,亦决不能兴旺也。上海志士皆笑弟为畏怯无胆气,但有空识解,无足当天下兴亡之数。弟亦喟然受之,且力阻诸君之从速解散,未知诸君之肯从忠告否也。”[13]一人两说,先劝其“解散”,又阻以“勿开”,令人对该会成立与否大惑不解。

宋恕并未参与正气会,认识丁惠康又在1900年2月,其记载只能证明他本人何时与该会成员发生何种程度的联系,而不能确证正气会成立的具体时间。因此,与会诸人的行踪成为判断的重要依据。周善培,字孝怀,思想新颖,议论豪爽,历任数省督抚幕僚。1899年秋奉川督之命到日本考察学务,由梁启超介绍访晤孙中山。[14]同年12月19日,梁离日赴檀香山,周善培也归国抵沪。适逢唐才常等筹组正气会,他虽然预料会务难以扩展,仍欣然加入。而且此后不断与汪康年等通信,关心正气会的活动,对于“正气不张,不幸如仆往日所料”感到“太息”[15]。并设法调解内部纠纷。周于1899年12月26日离沪,次日曾在镇江舟中致函汪康年,告以“相别至耿耿”,请其代收遗落之物汇寄汉口。正气会成立应在此前。

唐才常的行踪更为关键。据田野桔次记,正气会成立后,“邱菽园深爱唐才常之人物,赠金三万元,曰:‘此金虽微,如可以充于天下之用,则请用之。’唐才常即日出发而赴香港,由香港银行受领此金。由是正气会一时繁昌,革命之光愈益闪烁于眉睫间矣。”[16]

据查,己亥冬唐才常确曾赴港。唐才质所编《唐才常烈士年谱》记:

(己亥)十二月初三日(1900年1月3日),师中吉自湘来,拟在湘组织机关,与汉口相接应。公以经费无着,乃谋至香港筹款。初五日买船票,狄葆贤拟买二等票,公云:“我辈个人用费,宜省得一文是一文。且我既任此等事,尤宜以吃苦为前提,不可图舒服也。”于是乃购三等票三张。船客多,已无余位,只得在船尾近舵之货舱角落,借以安身。又值风浪大作,师中吉生平未坐海轮,呕吐不堪。三人皆三日夜未进食也。在港华侨无以为意者,再三设法,仅得二千元。香港用小角,实仅千八百余元也。直至明年庚子七月,新加坡邱炜萲(菽园)始汇二万元来,此时沪款已将罄矣。公乃亲携此款往汉,后又凑一万元由禹稽梅带往。[17]

此说时间与田野桔次所记吻合,且有周善培致汪康年函为旁证。1900年1月3日,周于九江函询:“拂尘行乎?”[18]当指其香港之行。1900年9月3日康有为致康同薇书也提到,唐“去年十二月来盘桓数日,今遂永诀。”[19]至于筹款情形,唐才质似有所渲染。邱菽园赠款给唐才常,沪上人所共知,唐也以此自傲。夏曾佑曾对汪康年说:“唐近事可怪可笑甚矣!其他不足惜,所可惜者,此三万块头耳。”[20]则田野所记较近事实。由此可见,正气会应成立于1899年12月22—25日之间,所以宋恕在12月30日函中才会提及力劝与会诸君从速解散之事。而他在1900年1月9日劝汪康年勿开正气会,意思应是让正气会停止活动。

唐才常匆匆赶建正气会目的之一,是便于赴港之际向华侨及港澳人士募捐,以吸引会党豪强。而他担任正气会首任干事长,除个人影响和实际作用外,强劲的财政后援无疑是重要因素(后来中国教育会也曾因经费问题而改选黄宗仰为会长)。当时汪康年、丁惠康、叶瀚等人经济上均感拮据,维持生计尚可,出钱搞政治活动则心有余而力不足。财政优势不仅扩大了正气会的组织声势,吸引哥老会首领归附,也使林圭等人更加倚赖唐才常。因为财政困难恰好也是兴中会的一大弱点,很难在这方面展开竞争。师襄鼓动唐才常去香港筹款,目的之一就是在湖南组织机关,与汉口接应。他已被排斥于兴汉会之外,只能借助于海外捐款与旧日同党沟通。否认唐才常在正气会中的地位与作用,使得许多相互关联的问题难以解释。

至于宋恕的记载,只能说明他本人所知道的事。唐才常为人“深鸷”[21],“固非轻卒举事之人,常取沈重之态度,决不至为众人所煽动也”[22]。正气会务分为内圈、外圈,唐才常主要关注内圈的人与事,以举兵勤王为职志。他虽与宋恕相识,但也知其为人怯懦,缺少胆识,不肯与之深交。两人自1899年5月23日在亚东馆结识,整整4个月后,9月23日宋恕致函梁启超时还说:“拂尘信不愧复生之友,但得见尚希,其深未悉。”只能从其所著《内言》中窥见性情见解。唐才常当然不会因这种泛泛之交而出面联络。所以,争取宋的使命由汪康年承当。而汪与唐矛盾甚深,言语间自然多提丁惠康,使宋恕产生错觉。宋恕连正气会是否成立,具体何时成立亦不知其详,所记只可证实丁、汪的作用,而不足以否定唐才常。

“义群公司”和正气会的设立,形成长江流域革新势力联合大举的雏形,也奠定了唐才常等人在趁时而起的中国各派革新势力中的中枢地位。

[1] 田野桔次:《最近支那革命运动》,11页。

[2] 田野桔次:《最近支那革命运动》,10页。

[3] 民表:《毕永年传》,见《自立会史料集》,230页。

[4] 田野桔次:《最近支那革命运动》,9页。

[5] 《林圭致孙中山代表容星桥书》,见《自立会史料集》,322页。一些论著根据吴良愧《自立会追忆记》,称容闳为孙中山代表,显系与容开(星桥)相混淆。孙中山以容闳为外交代表,在自立军失败之后。

[6] 田野桔次:《最近支那革命运动》,7页。

[7] 《正气会及其〈会序〉三题》,载《历史研究》,1984(6)。

[8] 《正气会及其〈会序〉三题》,载《历史研究》,1990(6)。

[9] 田野桔次:《最近支那革命运动》,20页。

[10] 《宋恕日记》,1900-01-09,载《中国哲学》,第11辑。

[11]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119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2] 《宋恕日记》,1900-01-09,载《中国哲学》,第11辑。

[13] 《宋恕日记》,1900-01-09,载《中国哲学》,第11辑。

[14] 冯自由:《革命逸史》初集,64页。

[15]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1194页。

[16] 田野桔次:《最近支那革命运动》,7~11页。

[17] 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编:《唐才常集》,274页。

[18] 《汪康年师友书札》(二),1190页。

[19] 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编:《康有为与保皇会》,18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柳亚子《中国灭亡小史》称:“明年,才常至新加坡,得华商资助三万金,运动益活泼。”(《复报》,第8期,1907-01-30)另据邱菽园致汪康年函:“记曩庚子春间,有沪上人来,携款见惠云章。”见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一),195页。则唐此行又曾赴南洋。欧榘甲称:“己亥年冬,乃相见于香港,适余将有加拿大之行,拂尘赠我七绝,为书诸箑,以励吾志。”梁启超著,舒芜校点:《饮冰室诗话》,10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另据丘琮《仓海先生丘公逢甲年谱》,庚子春,丘在香港与康有为、梁启超、唐才常、陈腾风等合摄持刀并立小照。康有为于旧历十二月二十七日赴新加坡,则前此梁启超或曾秘密自檀到港。

[20] 《汪康年师友书札》(二),1372页。

[21] 《诡谋直纪》所引梁启超语,见《乘桴新获——从戊戌到辛亥》,27页。

[22] 田野桔次:《最近支那革命运动》,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