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0年6月24日
地点:国家大剧院音乐厅
曲目:贝多芬科里奥兰序曲;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独奏:约书亚·贝尔);贝多芬第七号交响曲
终于听到了圣马丁的现场——这支可能是地球上最好的室内乐团。
开场是《科里奥兰》,狂暴的和弦响起的时候,我在一瞬间“闪回”了大学时代,那几个彻底地分析《科里奥兰》总谱的晚上,每一个和弦、每一处配器都历历在目,每次现场听到《科里奥兰》,我都激动得面颊红润,好像回到了那个天天吃面(当时住处楼下的面馆真是不错)和掉在谱堆里的日子、那个冬天冻得脸起皮的寒冷的小屋……好吧,回到现场。除了具有精湛的技艺,圣马丁室内乐团还是一支非常具有现代意识的乐团,十分灵活。可以有明确的现场指挥,或是首席充当指挥,或是首席只在必要的时候起领衔作用,或是完全没有指挥。而这次的情况便是首席仅在有限的时刻给予尽可能少的领奏和指示,大部分时刻完全没有指挥,依赖乐手间的配合。这不禁使人想起另一只完全没有指挥的乐队——ORPHEUS室内乐团。
虽然在20世纪每支乐团都习惯性地倾向于用尽可能大的编制演绎贝多芬的交响作品,或是采用折中方案(60人~80人),但毫无疑问像今天圣马丁乐团这种小规模编制的阵容(38人)更接近贝多芬时代的乐队规模,细节也更为清晰,速度和节奏展现更为精准,特别是那些在大乐队编制时模糊不清的木管声部,此时此刻层次分明地展现出来,我的座位也几乎是最好的位置。
弦乐精准,弹无虚发,万无一失,整齐得像一把提琴,让人无可挑剔。唯一的遗憾是:不够狂暴和乖戾,对“科里奥兰”内心张力的释放,感觉仍然不够通透,有所节制。结尾的拨奏也不够沉稳,给人草草收场的感觉,大概是开场曲的原因(这一印象后来得到了印证)。
还有一点令人耳目一新,我听到了弦乐音色的变化,非常明显,绝非是临场的即兴发挥,或是不稳定的表现(圣马丁?绝无可能),是的,现场听到就明白了——是刻意的安排和表现,是崭新的声音概念。这一精心安排的音色变化,在贝多芬时代,或者说在这部作品里,绝无必要,也并非必不可少的二度创作因素。圣马丁乐团是一个与时俱进的生命体,时刻在进行新的艺术体验,以及挖掘更为丰富的音乐表现,但一切都在适度范围内。
约书亚·贝尔身着闪光面料的演出服,是的,他是泛着光走上台来的。记不清是第几次现场听《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了,但是从来没有如此精简的乐队编制,没有指挥,38个人“同呼吸,共命运”(原谅我用这老词儿),配合得精湛……弦乐五部共同拨奏的时候,你听不到一丝一毫的时间差,好像一把琴拨奏出来的;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力度变化的时候,单听某一个节奏点,所有弦乐器的力度都完美地保持一致(除非谱面有特别的差异指示)。除了节奏(可以量化的因素),力度表现这种难以量化的因素,都如此整体划一和到位(再次提醒一下:没有指挥)……体现了一流的职业素养。
第一乐章的华彩,是约书亚·贝尔自己的版本,从作曲技术的角度说,毫不逊色于原作,而且其中有一定的即兴因素……说实话,我真的不太能沉浸在希拉里·哈恩和海菲茨的演奏中,约书亚·贝尔正是我欣赏的类型,技术从来不是主导因素(虽然他的技术一样无懈可击)。他的乐感太好了,他的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音乐,每一个乐句、每一个音符都在歌唱,都有呼吸。他的自由速度和“黏滞性”处理得分寸得当,毫不做作,恰到好处。
第三乐章的主题,小提琴和长笛、单簧管……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清晰的效果,五光十色,酣畅淋漓——小编制的优势啊!我才第一次体会到了这部作品的“甘恬”,贝尔的音色很甜,清晰的木管也很甜,特别是门德尔松木管上看似中规中矩,但效果极佳的依次铺叙:长笛和单簧管、双簧管、大管、圆号(半木管音色)……甜得我都禁不住笑了出来,好似一轮轮的蜜糖过口,长笛是草莓酱,单簧管是柚子蜜,双簧管是桑葚酱,大管是紫薯……
上半场的返场曲是维厄唐(Henri Vieuxtemps)的《“扬基多”主题变奏曲》(Op.17,原是为小提琴与钢琴作)。没有钢琴上阵,约书亚·贝尔裸琴上阵,大概确实是即兴的选择。这首曲子非常有特点,中间的部分用空五度音程伴奏,模仿民间小提琴(fiddle)和民间乐器(也许还有风笛)的效果,后面一段变奏全部用极高音区的泛音,模仿军乐队中的短笛吹奏……当然,少了很多复调和支声的乐趣(没有钢琴声部),但贝尔的精湛演绎令没有听过这部作品的朋友丝毫不觉得少了一样乐器,密不透风的炫技从头至尾。
下半场的贝多芬第七号交响曲,毫无悬念地继续展现着圣马丁的精准配合以及考究的演绎。特别是谐谑曲乐章,在约书亚·贝尔的煽动下,戏剧性的突强和恶作剧般的非强拍重音以极富渲染力的方式呈现出来,几乎超越了这支室内乐团的极限(还是38人的阵容),证实了开场的《科里奥兰》不到位,因为这支乐团今天有点儿慢热。无论是“sf”(持强)、“sfz”(突强)还是“sfp”(强后即弱)都极其震撼,像一支支重锤落在场内,约书亚·贝尔的弓弦数股挣断。
以前在听“贝七”的时候,经常觉得这部作品的铜管部分有些硬、有些傻、有些肥厚。很多“名版”唱片里,这一问题也非常突出。谱面中找不到答案,这也不是贝多芬的耳聋导致的——他可能耳聋,但他不会搞不清简单的密集排列、开放排列,以及力度标记。
今天终于想明白了原因,圣马丁的现场让我听清楚了。其实道理是这样的:贝多芬时代的铜管远不如今天的优异,音量又小,声音又柴,没有今天优异乐器的音色和穿透性。所以用今天的铜管乐器演奏,很难取得贝多芬当时预想中的清晰和洗练的效果,整个铜管声部往往音量过大,声音过于肥厚,必须非常小心地控制,才能削弱这一负面效应,但也无法完全避免,除非用本真乐器,或者改写(这两种举措都不可能出现在圣马丁的贝多芬现场)。圣马丁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很多贝多芬原本没有指示用阻塞音的地方,圆号手都采用了阻塞奏法,并且号口朝向身后,以削减音量。大部分时候这种举措虽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但在一定程度上是管用的。不过在个别地方,无法抵挡完全失控的声部比例。比如,再现部的一处全乐队甚弱处,铜管已经尽可能地减小了音量:圆号手就快把手从号口直伸进嗓子眼了。小号就无能为力了,阻塞器会改变音色,不能用,手又都占着,没法像圆号那样手伸进号口捂着,只好小心翼翼屏气凝神——音量还是过大,结果整个乐队音色出现了断层,弦乐组和木管很好地做到了弱奏,圆号和小号却令铜管组颇显突兀,不合时宜又无可奈何地聒噪着。这是当下采用现代乐器的乐队共同面临的问题,圣马丁也别无良策,这跟技术水平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