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伊:执掌宇宙的巨人(1 / 1)

时间:2009年10月24日

地点:国家大剧院音乐厅

乐团:莱比锡格万特豪斯管弦乐团

指挥:里卡多·夏伊

曲目:门德尔松第五号交响曲;布鲁克纳第四号交响曲

上座率:95%

门德尔松的第五号交响曲,因其末乐章中引用了马丁·路德的众赞歌《我们的上帝是坚固的堡垒》(巴赫以此旋律作有著名的康塔塔BWV 80),被冠以“宗教改革”的标题。目前通行的版本系首演之后的修改版,而此次夏伊演奏的是2008年首度发现的首演版,增加了100多个小节的内容,三周之前刚刚在德国首演。可谓新鲜出炉,重焕原貌。

我在最后一刻才挤进音乐厅,坐在最后一排,在快速的段落总感觉声音的延迟导致视觉和听觉不同步。

夏伊的演绎总是比大多数的指挥家都要快,这给这部作品带来恰如其分的革命气质与创新精神。门德尔松典型的小提琴上快速的连续16分音符(回忆一下《仲夏夜之梦》序曲吧)显示了格万特豪斯管弦乐团精湛的弓法。夏伊精确的控制力得以彰显,有力的手腕、明确的手势、有条不紊步步为营的控制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二乐章是一首谐谑曲,展示了门德尔松一如既往的阳光和自信,气质上似乎是“意大利交响曲”的直接延续。夏伊的处理简洁明快,富于热情,并赋予乐队以活跃的律动性,不断增长的动力与逐渐蓄积的张力被控制得小心翼翼,却极富效果。

第三乐章的演绎朴素、整齐、干净,夏伊的指挥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似乎排除了所有即兴成分。这一版本的第一、第二乐章不间断演奏,第三、第四乐章如是。由第三乐章的尾声直接进入第四乐章长笛奏出的“坚固堡垒”主题,夏伊的处理更为注重整体感,偏快的速度也使得复调织体部分不甚清晰。格万特豪斯硬朗的音质几乎触手可及。

长期以来,虽然这部交响曲总被强调“宗教改革”的意义(原为门德尔松纪念奥格斯堡会议而作),但事实上,奥格斯堡和约第一条本为新教和天主教享有同等权力,奥格斯堡一系列事件本身不但是新教的扩张,也是天主教与新教之间一定程度上的和解,此后马丁·路德越来越走向妥协。受过良好历史教育的门德尔松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内容,身为正统犹太裔天主教家庭的门德尔松引用新教领袖马丁·路德的众赞歌,其意图不在于倒戈或皈依“宣誓”,而是在于“和解”,在于寻求一种无界、无派、广义上的“敬神艺术”,这与巴赫当年创作《B小调弥撒》(巴赫为新教徒,但弥撒却为天主教特有的音乐形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门德尔松将新教众赞歌的旋律编织为梦幻般的感恩赞,仿佛整个天国都沉浸在崇高的愉悦中。夏伊紧紧抑制住“坚固堡垒”这一旋律所具有的(无论是内在的还是外在的)精兵勇进的气质和颠覆性的诠释,而是发挥格万特豪斯乐团所具有的灿烂音色,将千军万马化为重重唱偈,打造出一片欢腾的景象。尾声部分在激动人心的管弦齐鸣的厚重而神圣的赞美诗中落幕。

布鲁克纳的第四号交响曲一直是作曲家所有交响曲中最受欢迎的作品之一。夏伊的布阵颇为考究,铜管和定音鼓被置于最远的右后排,提琴组的位置相较于通常的安排是反的,低音提琴在最左侧,大提琴在左侧偏后……其他的依次往右排。神秘、朦胧的圆号(第一主题)与悠远静谧的长笛开篇便将听众带入到久远的年代中,夏伊的精心控制营造出雾霭纷纷的原初时刻。随后的部分都陷入到持续的内在力量的释放与蓄积中:源源不断的、如同万物发生般的茁壮意志——定音鼓的滚奏,长达几十小节的无比平滑的渐强!若非是一流的大师很难有这般宏远的手笔、精确的控制及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饱满热情;在夏伊(对那架精良的乐器——整个乐队)的精心操纵下,发展部幽婉的长笛同不断出现的铜管上的第一主题和第三主题,喻示出布鲁克纳内心的狂热和神迷。对于出神入化的管弦乐语汇的精彩呈示又带出了对于奥地利的湖光山色、城堡和郁郁葱葱森林的音画式的描绘。

第二乐章发展部精致、严谨,缜密的对位织体段落,在夏伊精确地控制下脉络清晰,他也敏锐地捕捉到了绵延不绝的旋律中偶尔透露出来的(虽然转瞬即逝,却非常明显甚至浓郁的)维也纳气息。但强奏部分在夏伊强有力的整体控制下,众多的线条变得模糊、匆忙、平淡……甚至血肉流失,弦乐部偶露端倪的苍白之感更加深了这一印象。但格万特豪斯在慢速乐章时的优美音色在这里显现无遗。

第三乐章仍然是谐谑曲的框架,奇快的处理速度使猎人的狩猎号角变成了骑兵冲锋的进行曲,夏伊向听众骄傲地展示麾下乐团精良的铜管声部,急风骤雨的速度下仍然控制均匀的弱奏和音色饱满圆润的圆号(天呐,这简直难以置信);令人目眩的奔驰中,反倒越来越快的速度,谱面上的音符扑面而来!**部分小号和长号上不可思议的三吐音,仿佛连续而密集的雷暴袭过,但始终是那么令人信服的整齐划一,整个乐队像飞速运转的机器中的齿轮一般,稳妥地啮合,斩钉截铁,万无一失,无出其右。

第四乐章的结构非常复杂,第一乐章和第三乐章的主题纷繁复杂地交织、叠置、交替出现。夏伊指挥着千军万马在狂风暴雨中劈波斩浪。铜管声部继续着火爆异常地吹奏。但需要明确的是,夏伊从未给人鲁莽灭裂的粗鄙感觉。布鲁克纳作品中常有的由恐怖的“场景”快速切换带出抒情段落的习语——在夏伊麾下,仿佛轻松而精巧的话锋一转,世俗式的优雅娓娓道来,精细的操作为每个性格不同的段落带来相得益彰的演绎。夏伊也偶有精致的细腻创意,连接部过渡段中,在弦乐的背景下,低音区上的小号在每一拍上都刻意地延迟,造成奇妙的律动感,加强了乐队的整体运动倾向。再现部一处,在夏伊严格地控制下,整个乐队速度小心翼翼完成阶梯式地级变——想必只有夏伊能做到这般精确、均匀、稳若磐石——非常有特色!仿佛佩戴放大镜、拿着尺规与螺旋测微器操作实现的。尾声部分,夏伊强有力的手腕将整个乐队缓慢地推入戏剧性的渐强中——仿佛摩西渡红海时,海水在半空中竖起的高达几百米的绛蓝色的墙,密不透风、遮天蔽日;源源不断的声潮汹涌奔流,整个乐队爆发出巨大的活力,仿佛绵延几十公里的大瀑布发出的持续不断的雷鸣般的震响。最后的辉煌乐音中,定音鼓仿佛不是一个,而是一组,仿佛并非毡槌,而是铜锤!层次分明的乐队位置在这里发挥出理想的效果,灿烂的铜管夺人耳目,仿佛整个宇宙的呼吸,夏伊释放出最后的滚滚能量,光芒万丈,响彻寰宇。

许久没有听到过如此丰富、充沛、活力四射的演绎了——无论是门德尔松还是布鲁克纳,都被夏伊及其麾下的格万特豪斯施以钢铁般的光泽和熠熠夺目的色彩——无可比拟的莱比锡之声!如日中天的夏伊执掌着我们的时代最优秀的声音,并以其精湛的技艺、严谨的演绎和大胆而富于活力的艺术见解重新诠释每一部作品。他也许将是我们的世纪最炙手可热的指挥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