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9年10月20日
地点:国家大剧院音乐厅
演奏:阿达(Georges Athanasiadès)
曲目:阿达:管风琴组曲,前奏曲—变奏曲—托卡塔;弗朗索瓦·当德里厄:A大调圣母颂组曲,辉煌前奏曲—二重奏—三重奏—蒂耶尔,对话;巴赫:两首众赞歌前奏曲,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BWV 565);海顿:五首自动管风琴小曲;门德尔松:A大调第三号奏鸣曲;李斯特:“B-A-C-H”主题前奏曲与赋格;若昂·阿兰:多利亚众赞歌,连祷歌
上座率:90%
我没有想到一场管风琴音乐会能有90%的上座率,年届80高龄的管风琴大师阿达桂冠满载,作为梵蒂冈大教堂名誉管风琴家,他几乎可以被称为当代管风琴演奏的无冕之王。
我买的票在第九排,但我一入场就冲到了最前面,显然,对于管风琴来说,7排至12排并不是最好的座位,前排的左侧或者中间偏右一点儿的位置,无论是音效还是视角都是最好的。
第一阙组曲的素材源自三首格利高里圣咏,阿达于此基础上施展半即兴式的演奏,将圣咏旋律肢解、分化、重新组合、变形、展开……和声的、复调的以及音集集合的手法,令人眼花缭乱。老爷子从一开始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用个人化的语汇在与上帝对话,有时是喋喋不休的窃窃私语,有时又是大段大段的心灵独白,充满着冥想与神秘主义式的感悟。阿达出色的即兴技艺给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显示了一个优秀的管风琴师所具有的即兴能力——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即兴能力便成为一个管风琴师必备的修养,特别是在巴洛克时期,即兴演奏成为一个卓越的管风琴师最值得炫耀的资本,巴赫和亨德尔都具有惊人的即兴能力,像阿达这样的老一代管风琴大师,身上保留着传奇般的即兴功力,令人赞叹。阿达自创的第二首乐曲中用到了鸟鸣音栓,展示了国家大剧院管风琴丰富的音栓类型。
《亲爱的耶稣基督,我们在这》是巴赫最深情的管风琴众赞歌前奏曲之一,但阿达偏快的速度冲淡了原有的质朴和内在的情感,他的处理带有一丝甜蜜的温暖和掺杂其中的神迷。在最值得期待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中,你丝毫想象不到这是一位老人在演奏,阿达把这首巴赫18岁时创作的乐曲打磨得熠熠生辉,用他的非凡功力勾勒出雄浑有力的线条和宏伟的轮廓。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其中的成对的动机音型部分,前后明确的音色对比(最多用到三类不同音色或音色组合)和考究的音栓运用,不但显示出鲜明的个人特征,也带有强烈的时代气息。阿达从来不以巴赫专家自居,但很明显他乐于吸收每一个时代对于巴赫和巴洛克演绎的最新研究成果。他的即兴处理在这里也非常明显,前奏曲的结尾余音未了,便突然转入赋格(吃拍子),包括音型动机段落中,除了音色变化,他会偶然用一次断奏加强对比。
海顿的《五首自动管风琴曲》是模仿当时的自动管风琴而作,其实很多教堂的管风琴都有自动演奏模块,用来伴奏合唱,或者整点自动报时——自动演奏预置的乐曲便被称为自动风琴曲(Fl?tenuhr),字面意思大概缘自这类乐曲通常采用长笛或竖笛音栓类的音色。小的发条自动风琴,也不过是八音盒的改版,不能用来弹奏,只能机械地奏固定的预置乐曲。最有名的自动风琴曲即为海顿和莫扎特所作。适逢海顿逝世200周年纪念,这五首可亲可爱的小曲带给人温馨的感觉。
门德尔松A大调第三号奏鸣曲系为他同样极富才气的姐姐婚嫁所作,简化的教堂奏鸣曲(通常四个乐章,门德尔松这部作品只有两乐章)结构中,复调和主调性因素掺杂其中。这也是今晚所有乐曲中最为辉煌的部分,庞大的管风琴鳞次栉比的金属音管在阿达的激发下发出炫目的光芒;脚踏键盘及混合音栓控制下的16英尺和8英尺主音管卷起滚滚巨浪,引发大地深处连绵不绝的震颤,**气回肠。
勃拉姆斯几首曲子,阿达的演绎都明显偏快。《衷心的渴望》是勃拉姆斯临终前的作品,与他的《四首庄严歌曲》带有相同的气质,悠悠的三连音不停息地贯穿全曲。阿达的速度使得此曲少了冥想与哲思,倒是多了些许对于人生无常和无奈的感叹,最后的尾声部分成为一声叹息……
李斯特所作的《“B-A-C-H”主题前奏曲与赋格》(在德国音体系中“H”即为降B,而第一个B是原位B,构成级进的半音动机),是在表达对巴赫的崇敬和礼赞。这一动机是巴赫在他的遗作《赋格的艺术》最后一曲中丹青停笔之处,应该填补上的音符(按照对位法和赋格的通常作法)。说到这,不得不提一笔:长久以来,这四个音都被当作是巴赫用自己的名字代表的音符来总结一生创作的绝笔,因此后世包括李斯特在内的众多作曲家都将其当作天启或谶语般的符号加以引用。但事实上恰恰相反,巴赫一生都在极力避免用名字(与此相反的是舒曼与埃尔加)——特别是他自己的名字作为音符素材,在《赋格的艺术》最后,似乎冥冥中他必须要填上那个象征他名字的“B-A-C-H”音符的时候,不论是出于谦虚,还是迷信,他拒绝把自己的名字填入,直到离开人世,不惜让最后的作品悬而未决……
当然,今天看来,李斯特的这部作品(尚有钢琴版)仍然是独一无二的佳作。阿达的处理突出了色彩与和声性因素,他像一个音色魔术师一样,出色的音栓运用和行云流水般的娴熟切换令人叹为观止。此外,国家大剧院的这架优异的KLAIS管风琴具有音色编组和联动组合功能,进一步解放了演奏者的双手,极大地方便了现代管风琴师营造色彩的创意。当然,突出色彩性和混响效果的处理无疑削弱了作品中固有的清晰的复调线条,这无疑是阿达个人化的风格倾向,这首作品的演绎也是阿达鲜明个人特征的最集中体现,他的音乐有着鲜明的法国管风琴学派的色彩,也不时展现出老一代德国管风琴大师的风骨。赋格部分的自由速度突破常规,甚至令人瞠目结舌,动态的把握带有卡尔·李赫特的气质(阿达只比他小三岁),却走得更远。声潮澎湃中,老人已经与琴、音色、声响……融为一体了。
阿达的祖上系由希腊迁入瑞士的,所以他的家族具有深深的希腊情结,阿达也特别挑选了两首希腊作曲家阿兰(Johan Alain)的作品。特别是《连祷歌》,怪异的舞蹈节拍(五拍子的主体)、粗犷的气息、反复贯穿的动机音型……发展为狂热的欢宴,是古希腊风最为直白的体现(甚至让你觉得不是雅典或克里特式的,而是迈锡尼!),糅合了现代的音调和处理手法,在尾声部分激发为白热化的声浪。
在管风琴正下方座位的听众,许多人好奇地仰着脖子聆听,感受巨大的声能自上而下涌来,就这样被巨大的音管激**了一个晚上,结束后翻着白眼晕头转向,却显得莫名的激动和满足。
你永远无法将台上那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与那化入云霄的辉煌壮丽的音响联系起来。结束后,阿达首先向管风琴致敬,并提请听众将掌声送给台上这架巨大的乐器,这是大师般的虚怀若谷,以及对于能够展现他所有激动人心的演绎和创意的伟大管风琴的由衷的赞叹。这是技术与艺术的双重奇迹。
阿达的演奏,时有毫无缘由的突然加速,虽然也是一种个人风格,但总给人草率的感觉。其实,总的来说,阿达的处理带有许多明显的老一代管风琴大师的特征。比如,即兴性非常强。自由速度缺乏张力和势能,很难出彩(当然也是个人的美学理解和风格)。他的装饰音处理也较为保守,不太讲究——所谓保守,即没有充分做足巴洛克式的装饰音。另外,他的年龄也是制约创意自由表达的障碍之一,毕竟80岁高龄了,反应速度上总是受一些影响(偶尔明显能听出来手指下几个音是混过去的)。
数次脚踏键盘错误,虽然低音(决定整个音响的和声性质)误碰确实令耳朵很难受,但需要说明的是:每一台管风琴各有不同的复杂控制台(手键盘、脚踏键盘、音栓),对每一个陌生的演奏者都是一个严峻的考验,特别是音栓的位置和用法,每一台管风琴都完全不同,可谓千变万化。当一个管风琴家面临一台新的管风琴时,他需要漫长的时间去熟悉所有这些音栓——对于各种组合音色的探索,甚至耗费其一生的时间尚难穷尽。对于只有短短几天排练时间的阿达来说,依然能够有条不紊、步步为营、信手拈来,而且80岁高龄了,全场下来,只有几个脚踏错音……若非神功,已然不会这般游刃有余。
阿达是一位非常全面而多变的诠释家,各个时期和风格的作品都能够完全胜任。作为他的个人特征,阿达善于在作品中倾注他的宗教热情、沉思和感悟。他的出色的即兴演奏,以及不可思议的、令人眼花缭乱的音色变换,都使他稳步跻身于他所处时代的管风琴大师的前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