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多的马勒,琉森在北京(1 / 1)

“琉森音乐节在北京·2009”系列音乐会之二

时间:2009年9月24日、25日

地点:国家大剧院音乐厅

乐团:琉森音乐节管弦乐团

指挥:克劳迪奥·阿巴多

女高音:哈内诗

上座率:90%

曲目:莫扎特音乐会咏叹调《善良的恩人,请接受我的谢意》(Vorrei spiegarvi,oh Dio!Ah,conte,partite,K.418);《呵!如果可以,真想向你一吐心声》(Nehmt meinen Dank Ihr holden G?nner,K.383);马勒G大调第四号交响曲

一个很有趣的对比是:如果说与其他马勒式交响曲比起来,三管编制的第四号交响曲乐队规模已经小得多了,那么开场的两首莫扎特音乐会咏叹调看起来就像是室内乐编制。大概因为此前的乐队排练中并未包含这两首咏叹调,所以哈内诗的表现总是令人稍稍捏着把汗。高音明显的偏低,声音偶有不稳定——游移在不易察觉的边缘。大概因为实在太喜欢莎菲尔(Christine Sch?fer)的演唱,特别是印象深刻的莎菲尔与阿巴多在DG灌录的莫扎特音乐会咏叹调,我总拿今晚的哈内诗与前人比较,这多少对她有点儿不公平。K.418的速度比以往都要快,乐队和人声都稍显急躁,因此双簧管和人声没有按优雅的“对话式”展开,倒成了交谊舞。

相对于阿巴多此前的演绎,今晚(引子)弦乐拨奏更为轻逸、腼腆(与第二首咏叹调渐弱的分解和弦式的木管尾声部分倒是相得益彰)。哈内诗的嗓音条件不如莎菲尔,闭合音似较为拘束、不稳定(可能是速度偏快而不容易控制),虽然在高难度的(来回大跳的)几个音上太过苛刻难免让人觉得吹毛求疵,但尾声前的最低音(b音,随后17度大跳至d3)出现明显的“鸭音”还是令人稍感遗憾。不过她的表现仍然可圈可点,其气息控制总是一流的,分句精致,“表情”转换流畅。特别是第二天(25日,是的,我也是又听了一遍)的演唱,状态更为稳定,发挥出色。乐队的木管部分也更为精彩,双簧管在“小号音区”矜持而通透的音色(K.418)、木管组(K.383)高贵而迷人的咏叙,与哈内诗的人声融为一唱三叹,细腻的动态速度恰如其分地展现出微妙的律动变化(对比了两天的演奏,阿巴多的即兴所致),精致的音响纤毫毕现。

其实阿巴多在马勒“第四”的演绎速度上,并没有根本性的变化,但引子处理明显变快,并且在后来作为动机音型再现时,越来越急促。对比阿巴多与柏林爱乐乐团的录音版本,撬铃的引子速度比通常的版本都要缓慢和悠长,显示出明显的演绎变化。阿巴多对第一主题开始的弱拍上的三个音符的处理即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虽然越来越多的现代指挥在起音这里的处理越来越“小心翼翼”,不过阿巴多更加入了富于弹性的渐慢,并在升f音上恰到好处地延迟……显示了阿巴多独特的劲道。此外,起音的升f-g(在第一小提琴上)带有精致的滑音,几乎不易察觉,而阿巴多却更突出了这一效果,点睛之笔(在此前8月22日的琉森音乐节上,这一效果更为明显)。整个第一主题段,弦乐的演绎显示出浓郁的维也纳气息。

这部交响曲经常被描述为有关童年和梦幻般的田园回忆。在第一乐章发展部,原第一主题段落中圆号和木管的三连音型变为短促的滑音效果的倚音,故意营造的圆号和木管……似乎节奏参差不齐的效果,似乎比引子的撬铃更好地映射出童年般的回忆——久远年代模糊的城市吹奏乐。事实上,不只是发展部,整个第一乐章,圆号时常以超过乐谱力度标记的极弱,来表现遥远的回响。

在发展部,一个崭新的主题从长笛的极高音区倾泻而下,似天国的清泉沁人心脾,事实上,这一主题无论是它的五声音阶特征还是其后仍然在长笛上的明显的、不断重复的升f-e音型都预示了它与第四乐章主题(“天国生活”)的直接联系与统一设计。阿巴多的处理较以前的演绎更为轻盈、舒缓,带有梦幻般迷人的气质。

辉煌的铜管声部在这里再度成为“竞奏”或“拼贴”的一部分,木管声部(管口向上的单簧管)明显的、甚至刺耳的喧闹在这里被处理得更加喧宾夺主。每个声部都吵吵闹闹地挤进来,显示出阿巴多对马勒精神的贯彻和淋漓尽致的发挥。

第一乐章发展部,已经先现了第五号交响曲铜管的葬礼引子(起先是小号……与第四交响曲第一乐章自身的引子叠置在一起),阿巴多在这里也刻意予以强调,清晰地勾勒出这一素材——开始是三短一长的动机(又是它……“命运”的阴魂不散)——随后破碎了。第五号交响曲第一乐章的引子素材,可以看作是自第四号交响曲第一乐章发展部这一新素材变形而来。这种素材“链接”在马勒交响曲中非常常见。若非对马勒全部交响音乐的谙熟,很难在整体上以及局部的“联络点”上予以强有力地说明。而老一辈大师中,演绎全部马勒交响曲的,至今仍然寥寥无几。阿巴多以其巨大的意志力和高度的概括力,身体力行,并且在今天仍然不断地探索着。

虽然第四号交响曲被当作是“三部曲”的组成部分,但无论是直接出现的第五交响曲第一乐章的引子,还是性格与音调都极为相似的慢速乐章(第四号交响曲的第三乐章,第五号交响曲的第四乐章)——第四号交响曲都与第五号交响曲的联系更为紧密,甚至其将近一个小时的容量,也很难使人只是把它当作第三交响曲的末乐章。

第二乐章,乐队将独奏小提琴四根弦全部调高一个全音,模仿古提琴的效果,用以营造粗野拉奏的音调。因此现场可以看到首席小提琴手备有两把提琴。阿巴多对粗鲁和怪诞效果的有限演绎可能是出自对马勒时代(毕竟不同于现代或民间演奏)演绎的尊重,或是一如既往地将音乐性与平衡置于首位的艺术理念。每一乐节末,木管上(单簧管)俗不可耐的颤音在细腻的配器和出其不意的处理中融为美妙织体的一部分——你很难分清是马勒的神来之笔,还是指挥的灵光,但若非一流的大师,很容易将马勒的类似段落处理得效果拙劣。这里的乐队配置并非真正意义的室内乐,但其精妙的配器及薄如蝉翼的织体却像室内乐作品一般玲珑剔透。竖琴与木管的精湛配合更显露出大师的掌控力。

第三乐章,阿巴多示意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声部前排的乐手调整位置,为下面就位的女高音腾出更多的空间,非常细心、非常绅士。正如前面所说,第四号交响曲的气质与其说延续了第三号交响曲末乐章的深情与委婉,倒不如说预示了第五号交响曲的小柔板乐章(别忘了,只用了竖琴与弦乐)。这一乐章也是马勒最深情动人的慢速乐章之一。在许多“名版”唱片中,常常可以听到浮躁、生硬,或是太过慵懒、死气沉沉的处理,甚至弦乐的滑音也令人感到俗气。而在阿巴多的精心控制下,朦胧的往日时光缓缓流淌,偶被恐怖的号角打断……中间的变奏部分,纺绩式的处理(事实上,你也很难将它与贝多芬第九号交响曲的“如歌的柔板”乐章的联系割裂)带来绵延不绝的旋律线、无数炽热的渴望……如歌如诉,欲言又止。

大调的第一主题和小调的第二主题交替出现,或甚交织在一起——不露痕迹的对位织体、复调化的和声、水乳交融的弦乐。特别是在这个20多分钟的悠长乐章中,阿巴多出色的气息控制,令人丝毫感觉不到时间的流淌。尾声前的**(第四变奏部分),每个声部都清晰而精致地展现出来,辉煌的音色光华四射,“天国生活”从圆号声部缓缓唱咏而出,这不止是乐章的**,更是整部交响曲的爆发——阿巴多带来了云开日出般的喜出望外和焰火迸射似的魔术色彩,一时恍若灵魂出窍——阿巴多自己的表情也是紧张、热切而又满足的(别问我怎么注意到的)——其后极弱的弦乐泛音将灵魂引向云端的彼岸……

整个第四乐章都仿佛笼罩在光晕之中,虽然比以往的速度都偏快,阿巴多还是轻易地营造出纯真、悠然自得,杂糅着梦幻和安慰的气质。马勒并不在意具体的文字与音乐形象的直接联系,在这里,永远是音乐主宰一切。这样的带有人声的乐章,可以清楚地展现出马勒的配器特点,无论是多么复杂细致的结构,无论多少叠置的声部,都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永远展现着清晰的脉络和透明的音质。而阿巴多对乐队的精心掌控确保了对这种精致的结构的有条不紊地展现。第四号交响曲的末乐章更像是一个庞大的尾声,用以结束天国、复活、爱情的梦幻、旧时代的回忆……(第五号交响曲则是一个巨大的转折)。尽管天国的图景不断被尘世的回忆(第一乐章撬铃主题)急剧地打断,却在阿巴多掌控下,一次比一次更为明朗、更为轻柔,仿佛圣灵的白鸽,带来无限的慰藉……在木管的喃喃细语和竖琴的拨奏下不断升华,在低音提琴的轻声哼唱中缓缓滑入梦境(原谱为管风琴,这里以低音提琴替代)。

绝妙的极弱奏之下的渐弱——即使身临现场,仍然难以察觉出微弱的低音何时完全陷入沉寂。在尾音后的“留白”(技术上讲,似乎是一个没有解决的结尾)中,大师一手置于胸前,一手长时间做保持的手势,令人久久回味,不忍打断,仿佛时间归于静止,留下了一片洁白的寂静和明净的回响……无以言表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