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冬妮作为布登勃洛克家族的第三代成员,出场时是一个人见人爱、聪明伶俐而又活泼的小女孩儿,穿着闪光的绸缎衣,长着金黄色的头发,灰蓝色的眼睛,坐在布登勃洛克公司主人——她祖父的膝头上……这时的布登勃洛克家的事业正处于鼎盛时期。定期丰盛的晚宴、各类社会名流的频繁来访、仆人服务得殷勤周到等,我们看到了一个三代同堂舒心恬逸的家庭,而保障这份富足生活的,显然是他们家粮食公司的雄厚实力和万贯家财,“在那些日子里笼罩着布登勃洛克家族的是一片阳光。”在这样一个环境中长大的安冬妮,高傲、自负、任性、虚浮、思想简单,“她在城里走来走去,宛如一个小皇后娘娘似的,完全有权力按照自己的心情旨趣对臣属宽容或者残忍。”无论是家中活泼的“小冬妮”,还是吕贝克城中美丽自信的“布登勃洛克小姐”,都说明安冬妮在她正式步入人生之前过的是一种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生活,“称得上是幸福的年代。”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童年时代让她自命不凡,总以家族为重,为维护家族的兴旺发达可以牺牲自己。
她,安冬妮·布登勃洛克——搬运夫马蒂逊在她面前要摘下粗旧礼帽深深鞠躬的安冬妮·布登勃洛克,以参议女儿身份像个小公主似的在城里游来**去的安冬妮·布登勃洛克——对自己家族的历史了如指掌。她知道她家的远祖,住在罗斯托克的成衣匠家境就很富裕,从那时起,她家一直在走上坡路,一天比一天兴旺。她有职责为发扬光大自家门楣和“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尽自己一分力量——和一个高贵富有的家庭缔结婚姻……
因此在寄宿学校的时候,与同伴交谈中安冬妮就曾将自己的人生未来与对家庭的“义务”连接了起来:“我要嫁一个商人。他一定得非常有钱,我们好阔绰漂亮地布置一个家;这是我对家庭和公司的责任。”[4]
表白的如此明确,市民家庭婚姻里掺杂着唯实唯利的立场、规范和准则已然进入安冬妮的生命中。布家几代人的婚姻都是建立在这种准则中:老约翰·布登勃洛克第二次结婚时就娶了一个有钱有地位人家的女儿,“既没有给过他很大的快乐,也没有给过他很大的痛苦”,就这么凑合着,对付着,缺乏**地度过了“这么多漫长的年头”。约翰·布登勃洛克参议的婚姻也是出于情感之外的其他因素,总之“并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恋爱的结合”。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原本在恋爱中,却也自主遏止和放弃了自己的青春感情,为的是寻找“一门门当户对的对象”来发展壮大家族公司。因此,当安冬妮到了“适婚”的年龄,她的婚姻也必然是具有鲜明的或政治的或经济的功利目的,也必须是一种用来为家族利益换取和获得的策略,理所当然,岂有他哉。
因此,我们看到安冬妮主动放弃对莫尔顿(Moulton)的爱情时,没有出现过内心的矛盾,与莫尔顿“离别的哀愁”在回家的路上便“麻痹下来”了,服从了家族要求她通过联姻来增加家族公司经济实力的考虑。在回家的第二天早晨,她偶然翻看到那本厚厚的,封面上烫有花纹和金边的记事簿,而这一翻看,也翻开了她真正的“布登勃洛克”命运。
这本家传的金边记事簿是个家传物件,十分重要。上面记载着或正记载着布家各代人的系谱、事略、家史,还有许许多多人生哲学、宗教信仰、处世行为的格言、训诫,巨细无遗。这天早晨,当安冬妮埋头读完记事簿上用传统谦逊态度记录下来的家族事件时,被记录人郑重严肃的精神打动了。“她很骄傲,神情严肃”,看到自己短短的历史也被父亲近乎虔诚的崇敬笔触记下时,
她把身子向后一靠,长长吐了一口气,她的心沉重地跳动起来。一种自尊自大的感情从她心头洋溢出来,她一贯熟悉的那种把自己看得非常重要的感觉像一阵急雨似的冲击着她。“链条中的一个环节。”爸爸曾这样写道……对的,对的,她正是链条中的一个环节,她受到一种崇高的责任感的召唤,要以行动和决心帮助创造她自己家庭的历史。
安冬妮被这份郑重精神打动了,或者说震慑住了,她内心的市民精神被唤醒了,强烈的家族荣誉感使她迫切地想做些什么。可以说,这个记事簿就是布登勃洛克一家“市民精神”的具体体现。它是这个公司的象征,是这个家族的象征。“每一个在上面记事的人都从他的前人那里继承了一种庄严、朴实的文体,一种出于本能、不由自主而遵循的传记体,这种文体很能说明这家人对于自己家庭和对家庭历史传统的谦逊态度,因而也愈加令人尊敬。”被这种“市民”精神震慑住的她积极地响应父亲的要求,不再用“短浅”的目光拘囿于狭隘的幸福中,而是努力做好家族许多环节中的一个链条。
安冬妮长久地望着自己名字和名字后面的空白。突然间,她的脸上换了一副急躁、狂热的面容,咽了一口唾沫,嘴唇急遂地颤动了一刻,她一把抓起笔来,不是蘸,而是往墨水壶里一投,便在簿子上写起来。她的食指弯曲着,灼热的头斜倚在肩膀上,她的笔迹拙劣,字体从左往右倾斜,高而且大。她写的是:……1845年9月22日与汉堡商人本迪可思·格仑利希先生订婚。
安冬妮在她那从祖母安冬内特继承下来的名字下面,情绪亢奋地添写了自己要嫁人的话,似乎所要步入的那个婚姻对她来说是她赏心乐事的一笔。她脸上急躁狂热的表情,颤动的嘴唇,强有力的笔迹,都表明她身体里那种为维护家族荣誉的热情被记事簿强烈地发掘出来了,她迫不及待地写下订婚日期,把自己嫁给不爱的人,为的就是尽好自己的责任,做好家族众多链条中的一环。她把自己的婚姻紧紧地和家族的利益联系在一起,这是一种骄傲,一种荣誉,一种使命。如果说安冬妮身上潜藏的家族荣誉感是她此举的基础的话,那么这本记事簿便是一只强有力的手,把她拉到了不幸婚姻的泥淖中。假如说,她在马车上已做好迎接命运的准备的话,那么这本记事簿使她立刻将思想转为行动。她本身具有的“市民精神”与这精神的具体的体现物——记事簿一碰撞,便闪出了耀眼的光亮,使她迷醉于其中,醺醺然,不仅不思反抗,更还形成了一条以家族利益来考虑和安排一切的立身准则,无时无刻不意识到自己的家族使命,悉数将个人情感和个人命运以及自己女儿的命运全都交给了对家族的义务中。此后一直在恪守和维持这个义务意识,一而再、再而三地努力完成这个意识交付的使命。重振家族,光耀门楣的想法几乎成了她为之生活,为之存在的梦想。她的两次婚姻,还有给女儿安排的婚姻,都是建立在维护或增强家族利益的义务感上,从来就没有相互爱慕、相互尊重的根本性基础,因此都没有得到幸福。
金边记事簿成了安冬妮身上携带的市民精神之载体,此后,安冬妮成为记事簿最忠诚、最热心的读者和记录者。在哥哥忽略家族公司百年纪念日的时候提醒他,在家人离散后,只剩颓败落寞的几个孤寡老女人还坚持在周四的“家庭日”朗读记事簿上的记录。记事簿,成了她的精神寄托,成了家族兴衰的象征。当汉诺在写着自己名字的那一页上斜画了两条线。父亲发现了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嗫嗫喏喏地回答说:“我以为……我以为……以后再也用不着它了……”年少的汉诺还不明白,他是将自己的生命意志的萎缩,符号化了在那个金边记事簿上。金边记事簿的停止更迭,也预示了布登勃洛克家族彻底的败落,布家“市民精神”完全的颓败。从老约翰·布登勃洛克身上携带的崇尚奋争、务实、节俭、理性的“市民性”精神,到汉诺身上低迷颓唐无为,都一一记录在案。金边记事簿记载了布家“市民”精神文化的变异落败过程,是这段落败历史的见证者,它是符号化了的“市民精神”。布家几代人兢兢业业地恪守于此,但这精神却在传承过程中发生了变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