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冬妮虔敬地在金边记事簿上写下了自己的第一段婚姻,嫁给了自己讨厌的格仑利希,然而,舍弃自己热切初恋换来的却是投机商加财产骗子的虚情假意。四年的共同生活过去了,虽然女儿已大,但她却并未得到爱情。当格仑利希破产后,参议来到女儿家。他试探性地提出,假如安冬妮愿意的话,他可以从公司取出一笔款子,又告诉安冬妮,说这样做会使公司“元气大亏,恐怕它就很难……很难再恢复过来了。”安冬妮立刻“跳了起来,大声地说,‘好了!够了!千万别这样!’她甚至表现出一副英雄气概,‘公司’这个词了结了一切。非常可能,这个词甚至一度战胜了她对格仑利希先生的厌恶。”在公司与丈夫之间,安冬妮再一次“深明事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公司。第一次婚姻的失败,让安冬妮很受伤,狠狠浇灭了她那为家族牺牲的愿望。回到娘家的她,因不能为家族带来荣耀而内疚,认为自己最主要的是,“再结一次婚,不能再以一个离过婚的女人的身份在这里混日子了。”为的是“老老实实地默默消除第一次婚事的错误罢了。”因为不玷污家庭的名声,那是她的义务和责任。即使她深知第二段婚姻与自己的幸福毫无关系,还是主动促成了它。这样的婚姻注定是失败的。果不其然,第二任丈夫满于现状,追求安乐,在得到安冬妮的陪嫁费后便开始了退休的生活。这与安冬妮**澎湃地振兴事业的愿望相左,她忍受不了胸无大志的佩尔曼内德和与她的市民精神格格不入的慕尼黑,在丈夫一次酒后失德后,安冬妮毅然决然地跟他离婚了。自此安冬妮第二次婚姻也失败了。
而婚前就看出这段婚姻毫无幸福可言的安冬妮,为何还义无反顾呢?这是因为潜藏在她身上的布登勃洛克精神在驱使她不顾一切地改写第一次婚姻的失败。她自觉自愿地把自己的婚姻与自己的幸福割裂开来,自觉自愿地为公司再一次牺牲自己。然而事与愿违,安冬妮自从做了佩尔曼内德太太后,“就一直没有断绝悲观和诉苦的语调。”她在给母亲的信中怨愤地写道:“我受了多少罪啊!……我有什么罪过要遭到这么多不幸啊!”但是安冬妮又是勇敢的,虽一再遭受到婚姻不幸的打击,但却并未因此丧失掉生活的信心,仍然保持着独立的布登勃洛克市民精神。在她决定和佩尔曼内德离婚时,为维护家族声誉,她的哥哥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曾力劝安冬妮忍耐,不要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一向思想简单,以呆鹅自称的安冬妮却发出了一席出人意料,震撼心灵的呐喊:
怎么,只有事情闹大了,传到别人的耳朵以后才能算耻辱和丑事吗?这个不然。暗地里啮咬一个人的灵魂、侵蚀着一个人的自尊心的耻辱才更可怕呢!难道我们布登勃洛克家的人只求外表“出类拔萃”,像这里人说的那样,而在家中四壁之内却因此可以含羞忍辱吗?……不,纯洁和坦白是我们行事的原则……
不幸的婚姻生活,旁人鄙夷的眼光,身体里潜藏的市民精神,已让她比哥哥托马斯更深层次地、更清醒地认识到何为真正的家族荣耀,绝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虚伪和做作,而是真正内心的坚强和坦然。真正的布登勃洛克,不应该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出生、自己所受的教育,背弃自己的一切,装的又幸福又知足的样子。真正的布登勃洛克,不能只活在他人的眼光中,不能为了虚假的名声,而歪曲自己的内心感受。真正的布登勃洛克要正视生活中的不幸,不能为了别人眼中所谓的尊严而含羞忍辱。因此,她火速离开丈夫,回到娘家,面对即将遇见的嘲讽和挖苦,她像一个凯旋归来的英雄一样,不再畏惧,勇敢面对。
我一点也不害怕!玉尔新·摩仑多尔夫如果从我旁边走过而不向我打招呼,尽管让她这样做去好了!菲菲·布登勃洛克星期四坐在这里也许会幸灾乐祸地摇头叹息说:“真不幸,这已经是第二回了!当然,两回毛病都出在男人那方面!”她们如果愿意这样说就尽管这样让她们说去好了!我才不计较这些事,托马斯,一点也不计较。我只知道我做了一件我认为应该做的事。
勇敢的安冬妮又一次离婚了,并认为这是一件“应该做的事”,她快刀斩乱麻地结束了失败的婚约。更难能可贵的是,她从这次婚姻中清楚地认识了自我,她清醒地离开,因为她认识到自己身上那种不可妥协的市民精神,认识到与自己休戚相关的家族真正的荣耀是什么,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应该坚守什么,更知道应该做什么。为了保持家族传统的独立之市民精神,她不再狭隘地妥协,勇敢地结束了婚姻,即便明知这必然招徕非议。可安冬妮不再在乎玉尔新的傲慢轻视,不再理会菲菲姐妹的冷嘲热讽,这些只是让她更加坚定地和非市民阶层决裂。因为她不能“跟那些没有尊严、道德、雄心,没有高贵感和严肃精神的人们在一起,跟那些懒懒散散、既无礼貌又不卫生的人在一起,跟那些既懒散又轻浮,既愚笨又肤浅的人在一起”,她逃离了佩尔曼内德所属的非市民阶层。
我已经不是傻瓜了,我懂得我从生活里能得到什么。当我看到生活中的一切并不是很干净的时候,我也不会吓得目瞪口呆了。我领教过像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我跟格仑利希结过婚,也知道我们城里这个地方花花公子是些什么人物。
从这番清醒、热烈的表白里,我们看到她的身上闪现着高贵的市民性精神——挑战命运,执着追求,锐意奋进,满怀义务和责任感。青年时期的自负、任性、虚浮、思想简单在生活的磨砺下已**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对自己及家族正确的认识和自觉的维护。在这些认识中可以透视出安冬妮身上坚强勇敢、独立自主、不屈不挠的精神,这些优秀的布登勃洛克品质是德国“市民”阶层中以“批判姿态捍卫人道、人性、人、人的教育修养”[5]为内涵的“市民性”精神文化的典型特征。这精神里裹挟着非凡的勇气和独立精神,蕴涵着自我解放和自我超越的无限潜力。为了保存自己及家族高贵的传统,她不惧满城风雨的流言,主动和第二任丈夫离婚了。“布登勃洛克三姊妹的像小刀子一样的挖苦话她只当做耳边风,一副傲然的神色依旧丝毫不变。她在街上遇见哈根施特罗姆和摩仑多尔夫两家人,摆着刺骨冰冷的面孔从他们头顶上望过去。”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明白自己要追求的是真正的家族荣耀,要坚守的是独立的市民精神,要完善的是自己身为市民一员的自我意识,要超越的是家族虚假衰退的自我奴役牢笼。市民精神中潜藏的自我解放和自我超越的内涵把她从不幸的婚姻中解救出来,她终于成为她自己,终于成为真正的布登勃洛克人,开始追寻真正的家族荣耀,因此,她更加积极地寻找各种途径实现自己的愿望。
对安冬妮来说,唯有公司事业上蓬勃兴旺,家族的社会地位稳固,才是她最关心的。因此,衰落时期家族的每一点新的起色,都会令她激动不已,这些起色与其说是家族的,倒不如说是对她本人的。托马斯新婚妻子的到来、托马斯竞选议员的胜利、小汉诺的出世等,这些在别人看似平常的喜事,对安冬妮却有着非凡的意义。她满怀希望地为女儿挑选夫婿,饱含深情为女儿操持家务,极富**地策划公司的百年庆典,为了新兴家族东奔西走,倾尽全力。安冬妮在布家的所有事务上积极奔走,除了在家庭事务中表现出她的勇气和韧性外,还在公司事务中表现出不凡的果敢和洞察力。她比托马斯更早地看到了哈根施特罗姆家发迹的必然性,早已洞察到家族古老的经营原则的弊病。在托马斯还想自欺欺人地维护旧的剥削方式时,她果断地劝说他采取新的暴利方式进行经营。应该说,安冬妮在个人才华和意志品质方面都远远胜过布登勃洛克家族第三代中的其他成员。她的坦率、热情、真诚等个性品质也远在托马斯之上。在她身上秉承着真正的市民精神,并自觉地为维护此精神,积极而热情地奉献着。不幸的是她正赶上了家族和公司的衰落时代,正赶上了一个唯利是图、利欲熏心的时代。在这个时代无论托马斯如何苦苦支撑,无论安冬妮如何勇敢,它都没能摆脱衰败的阴影,因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已经到了另一个时期,这是一个不同于布登勃洛克家族兴盛的时期。女儿婚姻的惨淡收场,克里斯蒂安住进疯人院,托马斯的猝死,家族府邸的出卖,布登勃洛克公司的清算,粉碎了安冬妮兴旺家族的愿望,宣告了布登勃洛克家族的没落。最终汉诺的早夭更是摧毁了安冬妮心中残留的一丝重振家族兴旺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