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闺花柳质,终陷泥淖中——论安冬妮·布登勃洛克的市民精神(1 / 1)

黄兰花

引言

从对《布登勃洛克一家》[1]林林总总的阐释中间可概括出两种立场、两个派别。一派用社会——历史眼光审视小说,从中看出资本主义从自由竞争到垄断资本的历史过渡,一派从心理——哲学角度阅读小说,见到的却是一段跟社会现实无必然关联的、非历史的灵魂演变史。后者聚焦于布氏家族的精神演变过程以及叔本华、尼采哲学对小说的影响,这更接近作者意图和文本结构,因而越来越成为托马斯·曼(Thomas Mann)研究中的主流。作者在《我自己的时代》中对《布》的创作曾写道:

19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英国小说、俄国小说、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小说、瓦格纳的史诗剧、叔本华的悲观主义道德观、尼采的颓废心理学、福楼拜和龚古尔兄弟的艺术技巧,诸多来自低地德语地区的幽默,这些文化教养元素帮助一个二十三至二十五的年轻作家写出了一本小说:《布登勃洛克一家》。[2]

有鉴于此,笔者依据托马斯·曼自己对小说创作的理解,对安冬妮·布登勃洛克一生中几个重大转变时刻进行解读,探寻这位“金闺”中的悲情女性在家族从最初的烈火烹油之盛,到逐渐衰微,日趋中落,至最后不可逆转的没落中自我精神意识的觉醒、变异和超越,发掘其在对抗没落过程中的人性深度,进而探索19世纪中后期由于资本主义飞速发展导致了社会结构急剧变化下人们的重重矛盾、危机四伏的精神世界及在历史变迁,社会转型中造成的“市民”生活的裂变。

小说《布》描写了一个市民家族在19世纪30年代至70年代由繁华走向没落的过程。市民的德文词Bürger源于Burg(城堡),原意是“保护城堡的人”,在新德汉词典中有市民、公民、市侩、中产阶层、资产阶层等意义。Bürger的隐含意义如此丰富,如此驳杂,从一个原本褒义的概念逐渐演变成一个中性的、见仁见智的概念,这多少反映出社会意识的历史变迁。而在这个由布登勃洛克家族四代人拼嵌成的市民家族故事链条上,却始终隐潜着无法逃脱的没落下沉意蕴。家族名称“布登勃洛克”一词就是个既蕴含市民意味,又深藏非凡韵味的名词,内含“沉陷”“淹没”之义。据托马斯·曼回忆,当初在为书中的没落家族命名时,是在哥哥亨利希·曼(Heinrich Mann)的帮助下才找到这个与自己文思密切配合的姓氏。亨利希·曼建议的“布登勃洛克”这个姓氏,其德文发音的谐音(buden—brook)在德国北部低地方言中分别有“断裂”与“沼泽地”之意,合起来形成一个“低洼沼泽地”的意象。有尽之言,无尽之意,使得“布登勃洛克”这个姓氏既营造意象,又渲染情绪,令人联想到一脚踏进沼泽烂泥,摇摆、晃动、极力挣扎而仍然不能自拔,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在下沉、下陷、沉没、湮没却又无法逃脱、无计可施的无奈与悲戚。

一个“布登勃洛克”姓氏,就将该家族未来的命运尽囊其中。老布登勃洛克(Buddenbrook)生活在发家创业的黄金时代,是个讲究实际,富于策略和冒险精神的奋斗者,成功经营家族的公司,使布登勃洛克一家成为吕贝克富贵名门之一。第二代的继承人约翰·布登勃洛克(John Buddenbrook)接手公司大业后一改父亲的锐利做派,奉行小心翼翼地行事准则,优柔寡断,逡巡不前,给公司后来的遭遇窘迫局面埋下了巨大的隐患,实际上布家已经迈出走下坡路的第一步。参议身后,由长子托马斯·布登勃洛克(Thomas Buddenbrook)箕袭堂构,成了家族第三代掌门人执掌公司缰绳。他踌躇满志,大刀阔斧地改革,他注重信誉,力挽狂澜地弄潮于商海、政坛,很快就有所成,将家族公司经营到一个新的高峰。然而,盛极必衰,很快托马斯就暴露出他那后劲不足的颓态,惆怅颓丧的他,一天天竭力在家人和世人面前“演戏”的同时对自己的能量和品性也在作竭泽而渔式的索取,虽然才四十二岁,“却已经是一个精力枯竭的人了”,[3]最终因牙疼丧命。而布家第四代唯一的继承人汉诺(Hanno),敏感、病弱、胆怯,是一个没有任何商业气质、进取精神和拼搏勇气的“窝囊废”,根本无法扭转乾坤,再振家业,沉溺于音乐世界的他在一场疾病中轻而易举地丧失了生命。汉诺死后,布家公司清算解散,布家宅邸变卖出售,布家一败涂地,从此在吕贝克城消失。这一过程,安冬妮·布登勃洛克都亲历其间,家族的繁华与衰败牵乎她生活、婚姻、命运。安冬妮的生活是小说叙事中一条让人看到社会历史侧影侧面的副线,她对命运的认识、抗争,追问都与其市民家族命运息息相关。作为小说中为数不多的坚强形象之一,她的身上展现出古老的家族怎样的印记和时代的什么样的本质特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