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破碎的亲属关系(1 / 1)

《金瓶梅》和笛福小说中的性经济是导致人与人亲密关系“物化”的结果。在这些叙述中,相同的具体过程都破坏了另一个重要的人类关系,即亲属关系。正如克里斯托弗·弗林特已经观察到的,笛福的小说全是“自传体形式,所有的开始都是从一个家庭中逃离出来。”人们注意到,笛福痴迷于家庭的破碎是因为他认为物质利己主义是合法的,这种合法化需要废除所有的社会制约,其中最基本的是父子关系。鲁滨孙·克鲁索硬是单方面决定离家出走,这是他逃离整个社会的前奏,是笛福文学形象中一个典型的表现。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叙述,是为了使家庭关系最少可能的引起主人公的注意:他的父亲,两个哥哥,妻子和孩子都只有几句简短的介绍。小说中的其他角色被提到大部分都是与克鲁索的生意有关,这些人物在交易结束后都会渐渐消失。唯一例外的是星期五这个人物,是主人公为了确立自己“主人”、族长身份而被殖民的对象。这在根本上是不平等的关系,在他的世界里代表着一种人类关系,主要是毅然放弃了国内原有亲属关系的克鲁索在控制。

相比之下,《鲁滨孙漂流记》是自己在讲述一个人的冒险故事,而《金瓶梅》里有大量的人物,并且通过一个全知的叙述角度来展开。表面上这是一个“家室小说”,讲述的是西门庆的日常生活。然而,仔细一看才发现,叙述中心中的“家庭”与中国传统那种几代同堂,妻儿同住,并在左右服侍的日常生活的截然不同。我们应该注意,西门庆家中尽管人丁兴旺,但基本上没有直系家属。当主人公第一次出现时,我们看到他的双亲已不在人世,并且也无兄弟姐妹。最有可能是他父母选的第一个妻子也已经死了。因此,主人公并没有过去家庭的牵绊;他新的家庭成员完全是依据他自己的经济、社会地位和**来选择的。

主人公甘愿认了最为险恶的蔡京为义父,从而开创另一种家族身份。正如前面所述,西门庆与蔡京之间不现实的关系最终都源于主人公权力和影响力的提升。在第55回,蔡京的生日宴会上,西门庆赠送了大量名贵的礼物,蔡京收养他为养子,两人的关系达到顶峰。在小说中,这些礼物往往是明目张胆的贿赂,经常被称为“人情”,这个词的表面意思是“人的感情”。这种用法是儒家经典中原意的曲解,在儒家经典中这个词通常指的是当父母年老时做儿女的真诚地感到悲伤。这种悲伤的增强进一步衍化为祖传典礼的来源,是传统中国关键的一项文化制度。[28]延伸到父母于孩子单纯的情感关系,在儒家道德体系中孝顺——孝——的原则被认为是基本的准则,也是建立其他的“基本原则”[伦]:换句话说,即君臣之间的准则,丈夫与妻子之间的准则,长者与晚辈之间的准则,朋友间的准则。[29]鉴于其社会象征性,儒家思想中的孝道是势在必行的,也是文明形成的原动力,促使个人尽忠职守的优良品质,或者用浦安迪的话来说就是“所有主要关系的中心思想,常常被认为是在宇宙秩序中心顶的形而上的模型。孝道堕落成金钱和礼物,西门庆与蔡京新的“父子”关系就是最好的例子,从而标志着儒家理想社会秩序中的最典型的美德的地位。这种错位在于物化这一核心问题,通过这种错误不及物的变成及物的,性质上变成可测量的,本质内在的变成表面的了。

道德沦丧渗透到《金瓶梅》的世界中,其中物质占据着统治地位。小说中描写的许多家庭成员间关于财产的争吵,是由于物质利益导致亲属关系瓦解最好的例子。例如在第7回中,西门庆向他的第三个妻子孟玉楼求婚,这与金钱有关,引发她的姑姑和舅舅之间激烈的争吵,他们彼此诽谤,尤其预示着家庭破裂的主题:令人嘲笑的是这位老姑婆为报复说她舅舅的母亲与和尚通奸。在小说别的地方我们还看到,王公贵族缺钱了就拆了祖屋,把木材和砖头拿来卖钱。由于亲缘关系的衰微,所以毫无诚信可言。这一点通过小说模仿传统文学中结拜兄弟,即好朋友间通过发誓把对方视为亲兄弟的文学主题来说明。例如在《三国演义》中,通过描写著名的桃园三结义写了刘备、关羽、张飞的结拜。有关关羽的一段佳话更是很好地证明了他们之间牢不可破的兄弟情义。他在被刘备的对手曹操俘虏后,不为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所动,拒绝了投靠曹操。由于渴望与兄弟重新会和,关羽最终踏上艰难险阻的寻找刘备、张飞之旅。然而,这种在传统观念里结拜兄弟必须无条件忠诚,在《金瓶梅》里完全颠覆了。在《金瓶梅》里写到主人公与他的几位“结拜兄弟”在生活中充斥着欺诈,有时还明抢。值得注意的是,西门庆初期获得大量资产是通过与他那家财万贯的结拜兄弟之妻李瓶儿勾搭获得的。当时正有一场经济纠纷,李毅然地把整箱金银财宝放到她的姘夫那里。花子虚在发现他的结拜兄弟不仅与自己的妻子通奸还拐骗了自己的家产后愤怒而死。随后不久西门庆娶了李瓶儿做他的第六位妻子,他的所有财产也就全部归西门庆了。

在《金瓶梅》的每一页中都充斥着因人类关系商品化的膨胀而引发的道德沦丧。与此同时,小说也写到对这个退化的社会的谴责,这是通过描写西门庆两个具有象征意义名字的儿子的命运来体现的:官哥,即“当官的男孩”,而孝哥,则是“孝顺的男孩”。官哥,是西门庆的大儿子,与第六位妻子李瓶儿所生,出生时正值西门庆给蔡京生日时送了大礼,得了官做之时。西门庆认为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财富和权力的上升,而事实上,官哥羸弱胆小,经常被吓得号啕大哭。这个男婴可怜的状况暗示着西门庆利用与蔡京的关系不正当地敛财和获得高官厚禄的局面也是脆弱的。值得注意的是,官哥被他父亲带去参加西门家族的祭祀典礼之后就变得格外容易生病。借助于他聚敛的财富,西门庆重修了祖坟,并且举行奢侈的典礼,一场神圣的祭祀变成西门庆炫耀财富和权力的庸俗闹剧。被祖传的祭祀仪式惊到的官哥回家后仍不停地发抖,哭闹,最终他被潘金莲的猫给吓死了。

如果说官哥的悲惨命运尖锐地讽刺了他名字所代表的物质欲望,那么西门庆的二儿子孝哥——“孝顺的儿子”——则代表了一种模两可的拯救和救赎的味道。为西门庆的原配妻子吴月娘所生,出生时正是西门庆快断气的时候。用神秘的和尚普静的话说,这种情况下出生的孝哥就是他父亲的转世,注定要皈依我佛,为他的父亲赎罪。因此,月娘狠心让普静收了孝哥,虽然那时他已有15个月了。这些在小说的最后一章,这件事似乎将小说中乱七八糟的世界赋以新的希望结束了。然而,在小说中佛教始终代表的也是像俗世一样被物质主义污染了的,似乎用佛教的救赎来结束这个故事也是一个很大的讽刺。我们怀疑月娘的决定最终是由戴安指使的,他是西门庆的“文书”,在她送走自己的儿子后顺理成章地成为家族的继承人。[30]这样的结局表明的不是回归,而是恶性循环,事实上是毁灭西门家族和整个社会的。孝哥的离开,表面上是切断了西门家的血缘,因此表明传统儒家道德准则无法拯救的,亲属间的感情是一切美德的根源。因此,小说中物质利己主义的变质最终以历史意味深远的破裂而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