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流亡中的古典——L.施皮策及其语文学(1 / 1)

与那些习惯于在现代或者后现代境遇下反观古典的理论家不太一样,有些比较研究者近乎叛逆地用古典的视角来烛照当今境遇。如何用古典来烛照当今境遇呢?那就是将学术上的比较探求建立在古典语文学基础上。“古典语文学”(philology),字面意思是“爱言文化”,它源自古希腊的“爱智”(philosophy)文化,兴现于文艺复兴时代对希腊拉丁古典世界的复活,在19世纪欧洲历史语言学之中达到**,而成为流布悠久、底蕴深厚的欧洲人文主义烛照下的经典学科。在学术旨趣和研究方法上,罗曼古典语文学家施皮策(Leo Spitzer,1887—1960)的贡献不可忽略,他孜孜不倦地在貌似烦琐无味的文献钻研中揭示文化的价值和意义。

施皮策博览群书,才华横溢,生于欧洲而扎根在其丰厚的人文传统中。他断言,“人文学者相信,人类的心智具有研究人类心智的能力”。在其生命最后几年的流亡岁月,他将欧洲语文学传统发扬光大,而开启了一种“跨国人文化成”(transnational humanism)运动,被当作欧美最后的人文学者供后世无限景仰。[11]1933年,纳粹执掌政权,欧洲精英知识分子尤其是犹太学者纷纷流亡异国。辗转奔波到昔日奥斯曼帝国的土耳其,罗曼古典语文学家施皮策把古典学带到了欧洲边缘,间接传播到了中亚。他被新生的土耳其政府任命为伊斯坦布尔大学文学院首席教授,执掌拉丁文教学,主讲上起教父文学下至法国颓废时代的欧洲文学,其中文艺复兴文学、启蒙时代文学和西班牙黄金时代的文学构成施皮策人文学科通识教学法的核心部分。施皮策著述杂乱,体系零碎,但一以贯之的关怀是注重教学法,提倡从语文学细节入手,形成欧洲文学的整体观照视野。有人不无理由地断言,他构建“语文学循环”(philological circle)观念,而推进现代阐释学的进程,甚至可视为解构论的先驱。

人创造自己的历史,维柯通过对太古人类智慧的思辨而大书特书的人文主义信念,构成了施皮策著述的灵魂。不过,让他在欧洲人文主义万神庙登堂入室的台阶不是别的,却是看似万分枯燥的词语研究。词语,乃是语文学源质的最小单位。施皮策断言,“词语之变,即文化之变,灵魂之变”(Wortwandel ist Kulturwandel und Seelenwandel)。[12]在《语言学与文学史》一文中,他回忆自己师从语文学大师迈耶-吕卜克(Meyer Lübke)而初识古典学的情景:

师从恩师迈耶-吕卜克修习法语语言课程时,他并未给我描绘一幅法兰西民族的全景,也没有向我出示法兰西民族语言的内在品质。在上课的时候,我们看到拉丁语a依照无情的语音法则向法语移动,看到一个新的变格系统横空而降——在这个系统里面,六个拉丁词格减少到两个,最后减少到一个。同时,我们得知,同样的无情暴力也被施加于其他罗曼语言,甚至波及许多现代语言。在所有这些当中,有许多事实,而这些事实的发展过程中又存在着相当严格的规律性,但隐藏在它们下面的普遍观念却依然一片模糊。拉丁语的发音或词格拒绝滞留,拒绝安分守己,其背后究竟有何等奥秘呢?我们看到,语言不停地变异运作,生生不息,可究竟是为什么呢?许久之后,我才恍然大悟,恩师迈耶-吕卜克通过罗曼语言的比较研究而建立的,只是法语的史前史,而非法语的历史。他从不允许我们在静止当中去反思一个现象,盯着它的正脸端详。我们总是要察看其邻居或其先例,瞻前顾后,左顾右盼……为了阐明一个特定的法语语态,恩师总会援引古葡萄牙文、现代贝尔加摩语、德语、凯尔特语、马其顿罗马尼亚语以及古拉丁语形态。可是,在这种传道授业过程之中,那种感性机智而且循规蹈矩地历经千年的法国精神究竟反映在什么地方呢?我们在讨论之中使之备受冷落。事实上,法语并非法国人的语言,而是彼此毫无联系、老死不相往来、作为亡轶逸闻而存在并且难以理喻的多重进化过程的汇流而已。……[13]

从语音与变格为入口,便可领略烟云浩渺、波澜壮阔的文化历史。同样,横看成岭侧成峰,观澜溯源兼旁及邻舍,即可获得观照整体文化及其内在精神的灵见。故而,施皮策建议,以古典语文学为圭臬,通过强有力的言辞直观,即可穿透经典文本织体,触摸作者内在灵魂的节奏,把握作品的整体,再现词语之中看不见的精神。

【读者及批评家的使命乃是】:从艺术作品的表层进入它的“内在的生命核心”。首先,他观察特定作品表层的细节(即便是一首诗所表达的“情思”也只是艺术作品的表层特征之一)。然后,他要把这些细节予以分类,尽力把它们整合为一种可能存在于艺术家灵魂里的创造性原则。最后,他要回归到观察出来的所有其他各种类型,以便发现尝试着建构起来的“内在形式”是否照亮了整体。经过三四次这样的“往复穿梭”,学者就肯定能够说明,他是否发现了赋予生命的核心,这个核心犹如太阳系里的太阳。[14]

从识文断字开始,深入考证考据,而玩味语句辞章,以期展开义理考辨,这种古典语文学研究方法落实在文学研究上,就是“从艺术作品之浅层进入到其内在生命核心”。叩显开隐,洞察幽微,古典语文学研究为文学理论家提供了有效手段,让他们资以深入艺术家的创造性灵魂,触摸灵魂的内在节奏。利用古典语文学的手段,当代比较学者就顺当地通过文化整体来理解文学细节,又通过文学细节来建构文化整体。总之,以系统方法来理解文学、诗学与文化。

盯住细节,将细节放入整体之中,在整体之中观察细节的变化,这就是萨义德所称道并与伊斯兰“圣战”(jihad)相提并论的“语文学细读”。[15]施皮策对细读与反复阅读所构成的虔诚接受过程做了迷人的描述:

敝人积累经年,经验比较丰富,方法上也颇有些心得,但还总是像初学之士,两眼盯着书页,内心茫然不知所措,而它就是不肯泄露其神秘之点滴。要走出这种徒劳无益的状态,唯有耐心地读,安心地读,细心地读,反复地读,竭尽全力,聚精会神地沉浸这部作品所酿造的氛围之中。突然间,一个词,一行诗,一系列词语,一系列诗句凸显出来,我们就意识到,诗歌与我们之间现在建立起一种关系了。由此,敝人常常觉得,在第一个看法上增加了别的看法,循环往复当中,先前的经验介入其中,先前的识文断字所建立的联系再次出现了我们面前……敝人还得补充说,还有那些先前的约束与习惯,事实上正是它们把我们造就为我们——无论是局内还是局外,我们都被造就为置身其中的社会之公民。之后,我们就会“恍然顿悟”,那就是在细节和整体之间发现了共同特性的一种迹象——这种共同特性提供了文字的词源。回顾这个过程……我们无疑看到,读就读了,渴望理解也就等于开始理解了。[16]

作为人文主义实践的基础,语文学阅读永远是一处女航程。不论读者经验多么丰富,理论修养多么渊深,他都总是初学之士,永远茫然无措。耐心、安心、细心,不仅是进入艺术作品内在核心的条件,也是经过人文教化进入社会公民角色的途径。因此,施皮策的语文学方法启示我们,古典学与人文化成是二而一的事情:它们都把人类的历史理解为永无止境的自我断言和自我实现的过程,都鼓励人们努力运用语言素养,去理解、阐释、居有和融贯历史上一切语言成果,不仅是自己的传统所流传下来的语言成果,还包括其他传统和其他历史的语言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