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古典,首先要追问:“何谓古典?”“古典”一词有三层含义:古代的典章法式、古代的典籍以及古人留下的生命范型。汉语历史上,“古典”一词早见于《后汉书》:“乃修起太学,稽式古典”(《儒林传序》),“汉氏诸侯或称王,置于四夷亦如之,违于古典,缪于统一”(《王莽传·中》)。这里的古典是指政治制度,典章法式,礼数仪轨。《后汉书》又记载:“(孝明帝)庶政万机,无不简心,而垂情古典,游意经艺”(《樊准传》);三国魏应璩《与王子雍书》有云:“足下著书不起草,占授数万言,言不改定,事合古典。”这两例中,“古典”是指古人的经典及其所传载的古训。美学家宗白华先生用“范型”一词来转述希腊大哲柏拉图的古典学理:“柏氏乃创范型论。由真趋美,趋善!”又说“善的范型是真理和理性的源泉”,“既是一切的原因,也是一切的目的”,“是一切的最高原理,她创生一切,长养一切,是一切的主”。[6]在此,古典是指古圣先贤贞立的生命范型或者人生境界。古典学,顾名思义,就是指对古代典章法式、古代典籍以及生命范型的研究。
在西方学术史上,古典学(study on classics,classic scholarship,or philology),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古典学,源自希腊罗马语言学,一般名之为“古典语言学”或文献学(philology);广义古典学,是指从古典语言学之中发展和拓展开来的古典文化研究。古典文化研究兴起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而德国人习惯上将18世纪发展起来到19世纪中期达到**的古典研究及其博大精深的知识体系称之为古代学问。沃尔夫的荷马研究、温克尔曼的古代艺术史研究、尼采的前苏格拉底哲学及其悲剧美学研究,都属于广义古典学。18世纪以来,广为接受的观点是:“古典学”,“从本质上看,从存在的每一个方面看都是希腊-罗马文明的研究”。在这个意义上,古典学将希腊-罗马文明视为一个富有生命活力的整体。在其《古典学的历史》(Geschitchte der Philologie,1921)之开篇,德国古典学家维拉莫维茨(Ulrich von Wilamowitz-Moellendorf)就阐明了古典研究的使命和古典学家的信念:
该学科的任务就是利用科学的方法来复活那已逝的世界——把诗人的歌词、哲学家的思想、立法者的观念、庙宇的神圣、信仰者和非信仰者的情感、市场与港口热闹生活、海洋与陆地的面貌以及工作与休闲的人们注入新的活力。就像每一门知识所使用的方法一样——或者可以用希腊的方式,用一种完全的哲学方式说——对现存事物并不理解的敬畏之感是研究的出发点,目标是对那些我们已经全面理解的真理和美丽事物的纯洁的、幸福的沉思。由于我们要努力探询的生活是浑然一体的,所以我们的科学方法也是浑然一体的。把古典学划分为语言学和文学、考古学、古代史、铭文学、钱币学以及稍后出现的纸草学等各自独立的学科,这只能证明是人类对自身能力局限性的一种折中办法,但无论如何要注意不要让这种独立的东西窒息了整体意识……[7]
按照这一古典学研究纲领,这门学科的使命是复活那些已逝的世界,给那些流沙坠简注入生命活力。敬畏之情,是哲学的出发点,也是古典学的出发点。静穆之观,是哲人的最高境界,也是古典学家的最高境界。古典学研究的对象是断简残篇,但古典学家的眼光却必须把它们看作是浑然一体。古典学的生命力永远在于其整体感,而这种整体感总是关联于高瞻远瞩的人文意趣。
古典学的人文境界是从希腊人的“言辞之爱”(Φιλολογоζ)发展而来的。中世纪世界是拉丁语所主导的世界,欧洲人希望从萎缩的古希腊“语法”形式中获取一份生存资源。古希腊的诗歌、散文、戏剧、史诗流传下来,以其文学形式的言辞持久地激发人们对智慧的热爱。“智慧之爱”(Φιλοσοψια),就是我们今天非常熟悉的哲学。“言辞之爱”和“智慧之爱”,构成了欧洲伟大的人文传统延续不绝的两大命脉。F·施莱格尔说:“哲人将智慧之爱用于言辞之爱,而推及历史,其成果就既非言辞之爱,亦非历史之实,而永远只是智慧之爱。”[8]由此可见,从“言辞之爱”到“智慧之爱”、从古典学到哲学之间的跨越构成了欧洲人文主义的伟大存在之链。
不过,狭义的古典学即“古典语言学”长期以来囿于古典语言研究,被认定为由语法学、辞书学、笺注学、辞章学和考辨学等构成的技术性体系。古典研究操作在语言、文学与艺术等载体层面,而境界却在人文化成,并以陶冶心性为鹄的。至于语文学与古典研究的关系,比较宗教史学家马克斯·缪勒(Max Müler)有这样的论说:
语文学云云,即是一门历史科学。语言在此仅是门径耳。古典学术用希腊拉丁等语言作为手段,以理解逝去岁月托留于我辈的文学遗产,其为符咒,从时间坟墓里唤集千秋万邦之伟人的思想意绪,其为路径,即自此来追踪人类社会、道德、知识与宗教的演进。[9]
在古典学的扩张及其人文精神的养育方面,18世纪德国古典学家居功甚伟,比如第一个描述荷马世界的学者沃尔夫,就将古典学的范围拓展,使之涵盖古代生活的一切方面,希腊、罗马文化的残像余韵及其传承至今的风俗、典章、文献、碑铭和文物,无一不在古典学家的关怀之列。古典学可谓百科之学,而古典学家可谓“通识教育”或“博雅教育”的典范。英国古典学家桑兹(John Edwin Sandys)说得好:“这般知识对学生自是不可缺少,甚至对学者也重要……此历史亦触及中古之经院哲学,触及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亦触及近代发达国家的教育体制之基。”[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