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黑暗时代”与《荷马史诗》

大约从公元前1200年开始，即特洛伊战争结束后不久，迈锡尼文明逐渐衰落了，随后希腊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出现了明显的倒退。该局面从公元前11世纪一直持续到公元前9世纪左右，长达数百年。有关此时期的历史，我们主要从《荷马史诗》得到一些了解。所以学术史上，一般称此时期为“黑暗时代”（Dark Age），亦有人称之为“荷马时代”。

一、“黑暗时代”

“黑暗时代”名称之由来 “黑暗时代”之称谓，是西方古典学者对公元前11—前9世纪希腊历史状况作出分析后提出的。如前所述，一些学者认为多利亚人的入侵导致了迈锡尼文明的崩溃，此时期希腊社会出现了明显的倒退：线形文字消失了（“黑暗时代”后期的克诺索斯地区发现带有闪族文字的铜碗，但希腊文字真正再次出现可能要晚至公元前750年前后）。定居点数量急剧减少，据斯诺德格拉斯统计，在公元前13世纪时希腊地区大概有320处定居点，到公元前11世纪时只有大约40处[1]，数量大约下降了八分之七，而且此时定居点的建筑多为泥土和茅草盖的小屋，建筑技术与迈锡尼文明相比明显衰落。人口数量也随之下降，乔纳森·豪尔提出，这一时期尼克利亚（Nikhoria）地区人口数量大约只相当于迈锡尼后期的十分之一。莫里斯（I.Morris）也认为，青铜时代后期的城市大概有几公顷至几十公顷，人口最多可达1.5万人左右。公元前1200年以后，大部分定居点退化为小的村落，有的村落居民只有几十个人，大的定居点人口亦未超过2500到5000人[2]。以上的衰退证据都是很明显的，斯诺德格拉斯由此提出，定居点和人口大量减少充分说明当时出现人口长时期衰退的情况，而非临时性的人口变化。结合这种情况与希腊历史后来的变化，他提出著名的“衰落—复兴”的理论，指出希腊社会在迈锡尼文明崩溃后出现明显的倒退，至公元前8世纪前后人口和定居点数量迅速恢复，进入复兴时期。他在《古风时代的希腊》一书中，将此过程称为“结构性革命”[3]。他同时认为，“黑暗时代”处于迈锡尼文明和古风时代之间，“黑暗时代”社会的衰退表明这时期的希腊历史存在一个断裂期，因此迈锡尼文明和古风时代之间没有联系。此观点在国际古典学界有很大的影响。

对“黑暗时代”的新认识 近几十年来，西方学者对“黑暗时代”的希腊社会状况提出了新的认识。他们指出，据考古发掘显示，“黑暗时代”希腊社会的发展是不平衡的。希腊中部和伯罗奔尼撒半岛等地，社会经济出现了明显的衰退，但阿提卡附近地区并未发生这种情况。由于外地人口的迁入，雅典的人口没有减少，甚至还有所增加。从陶器类型来看，在迈锡尼陶器的基础上，雅典的制陶技术很快就有了发展。公元前1050—前900年前后原始几何陶在希腊地区开始流行[4]，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雅典的陶器。“黑暗时代”前期有四种类型的陶器，分别分布于阿提卡附近地区、克里特岛、西部与南部伯罗奔尼撒地区以及从沿海的色萨利直到基克拉底群岛一带[5]，而雅典的陶器对其他地区影响最大。在建筑方面，优俾亚地区的勒夫坎地发现长数十米、宽十余米的巨型建筑遗址。这个地方还发现有较多贵金属和奢侈品的墓地，有的墓地还有人殉。虽然有学者认为该遗址只是一个特例，不能说明当时的历史全貌[6]；但也有人指出，这说明“黑暗时期”某些地区社会经济并未发生明显的倒退，甚至还有所进步[7]。可见，对“黑暗时期”希腊各地区社会状况应作具体的分析，不能一概视之为衰落。现在甚至主张“黑暗时代”衰落说的学者也认为，希腊社会真正的衰落期只是在约公元前1200—前1000年左右，而公元前1000—前800年为低潮，公元前800年前后就开始了复兴[8]。

对于迈锡尼与古风时代的关系，有的学者指出，不能以“黑暗时代”的出现而完全割裂之[9]。实际上古典时代的希腊人在追寻祖先时，都习惯于把自己与迈锡尼时期的阿伽门农等人联系起来，因此古希腊人并没有“黑暗时代”的概念[10]。而且迈锡尼文明衰落后，其文明的因素也并非**然无存。上文谈到的“黑暗时代”的几何型陶器，与迈锡尼陶器类型就有一定的继承关系。迈锡尼文明的线形文字B破译后，可知此种文字与后来的希腊语有着联系。《荷马史诗》也多有涉及迈锡尼时代历史的内容，如“船表”、战车等，这都说明迈锡尼时代的某些历史内容一直留存在希腊人的记忆中。

由于这段时期的历史存在上述现象，有的学者对“黑暗时代”提出了新见解。他们提出，“黑暗时代”一词源自于19世纪末英国学者派特里（F.Petrie）对迈锡尼文明的认识。他把迈锡尼文明的毁灭定在前1200年前后[11]，这与古风时代之间存在数百年的空档期。由于当时缺乏了解这一时期历史的资料，学术界将其称为“黑暗时代”。根据当时的考古资料和《荷马史诗》的有关内容，与迈锡尼文明相比较，将公元前11—前9世纪前期视为“黑暗”是可以理解的。但不断发掘出来的考古材料已证实，所谓的“黑暗”，即社会的衰退，并不是所有地区普遍发生的情况，“黑暗时代”这一术语并不能全面地反映希腊社会变化的情况。同时，“黑暗时代”术语的提出，与西方主流价值观念有联系。西方学者为了强调希腊城邦民主制度的优越性，试图将古风时代的希腊与迈锡尼王国割裂开来，以说明作为现代西方文明源头的希腊城邦文明所具有的特殊性[12]。

图3.1 荷马头像

据上所述，对公元前11—前9世纪前期希腊社会的认识，仍是一个需要继续讨论的问题。依据现存的史料，既不能否定迈锡尼文明之后希腊社会所出现的倒退趋势，也不能否定此时期希腊各地发展的不平衡，某些地区的社会经济并未出现衰退的情况，所以本章仍然采用传统的说法，把这一时期称为“黑暗时代”。

二、《荷马史诗》与“黑暗时代”

《荷马史诗》的内容和作者 反映“黑暗时代”的文献资料，主要来自《荷马史诗》。《荷马史诗》包括《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部。《伊利亚特》描写特洛伊战争特别是此战第十年期间，希腊人两位领袖阿伽门农与阿喀琉斯之间的内讧。全诗结束于特洛伊英雄赫克托耳的葬礼。《奥德赛》则描述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在返乡途中的遭遇及其回国后重新夺取权力的过程。

传统上一般认为《荷马史诗》的作者是古希腊诗人荷马。不过，此说未见于早期希腊文献记载。因此，关于《荷马史诗》的作者问题一直存在争议。有的学者认为，诗人荷马只是后人虚构的人物[13]。现代学者对史诗的作者是否名为荷马已不太关注，而更关心史诗创作是否由同一人完成。有的学者仍坚持史诗主要由一位作者完成[14]。不过，据这两部史诗描写内容存在的差异，很难说史诗是由一人完成的。所以，较多的学者认为，《荷马史诗》完成于多人之手。如著名学者芬利（M.I.Finley）就指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很可能不是出于一个人而是出于两个人之手。”[15]还有的学者指出，《荷马史诗》是在长期流传过程中经过多代诗人的创作而完成的[16]，因为史诗不仅记载迈锡尼时期的事情，而且记载了更多迈锡尼文明衰落后几百年内发生的事[17]。史诗亦提到公元前8世纪的陶器和壁画，有的学者据此认为，史诗的最终完成时间是在公元前8世纪前后[18]。

《荷马史诗》所反映的时代 《荷马史诗》描写的内容比较庞杂，时间跨度亦很长。属于迈锡尼时期的事物，有特洛伊战争，“船表”以及部分人名和官名，等等[19]。较后时期的内容，则记载了铁器的使用等。斯诺德格拉斯认为，史诗并没有描绘出一幅完整的希腊社会关系或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图像，所记载的只是不同时期历史内容的混合物[20]。不过，许多学者仍高度重视史诗的史料价值，尽管他们的侧重点有所不同。莫里斯指出：“《荷马史诗》是我们理解公元前8世纪无价的史料来源……它所描述的公元前8世纪社会是微妙而复杂的。”[21]有的学者具体分析了《荷马史诗》的史料与研究“黑暗时代”历史的关系。芬利在《奥德修斯的世界》一书中，把史诗所描绘的历史时期定位在公元前10—前9世纪。他认为，《荷马史诗》主要反映了迈锡尼文明衰落之后的政治和经济生活情况。史诗中虽有迈锡尼时代的事物如战车等，但这些东西的使用方式与迈锡尼时代不尽相同。这点也说明了诗人对于迈锡尼时代是相当陌生的，只是记住了其中的一些历史片段而已[22]。芬利的观点在学术界有较大的影响。有些学者对于《荷马史诗》主要反映黑暗时代哪一阶段历史与芬利的看法有所不同，但他们多认为史诗涉及迈锡尼文明崩溃后（或迈锡尼晚期）至公元前8世纪以前较长时期的历史[23]。如上所述，其中出现的分歧主要是由于史诗中混杂了不同时期的历史事件及器物。《剑桥古代史》作者指出，史诗所反映的历史可能涉及公元前13—前8世纪的任何时间段[24]。但就其内容而言，可能更多地反映了公元前10—前8世纪希腊世界的历史[25]。

图3.2 原始几何陶

《荷马史诗》涉及很长时间段的历史内容，但其编撰手法则较为一致。晏绍祥列举了大量的证据对此作了讨论。史诗有后人统一编撰的过程，因此《荷马史诗》对于研究“黑暗时代”的历史有重要史料价值，但同时也应看到其所存在的局限性。研究“黑暗时代”的历史，还需要借助更多的考古资料。目前学者们运用勒夫坎地、雅典等地的考古发掘成果研究这段历史已取得某些方面的突破。关于这点，将在下文介绍。

[1] A.M.Snodgrass，The Dark Age of Greece，pp.363-365.

[2] J.Hall，A History of the Archaic Greek World，1200-479BCE，Malden，Massachusetts and Oxford，p.60；I.Morris，“The Collapse and Regeneration of Complex Society in Greece，1500-500BC”，in After Collapse：the Regeneration of Complex Societies，Glenn M.Schwartz and John J.Nichols ed.，Tucson，2006，pp.73-74.

[3] A.M.Snodgrass，Archaic Greece：the Age of Experiment，California，1980，Introduction，p.12.

[4] 这种陶器类型形状紧凑、优美，主要是因为在制作过程中用快轮拉坯制成。器物的主要装饰一般位于肩部，上面绘制的图案主要是用圆规和刷子绘制的密集圆形、半圆形和平行线，线条之间有的存在菱形图案，此类陶器被称为原始几何陶。参见A.M.Snodgrass，The Dark Age of Greece，pp.45-47.

[5] I.E.S.Edwards，C.J.Gadd，N.G.L.Hammond and E.Sollberger，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vol.2，part 2，p.672.

[6] J.Hall，A History of the Archaic Greek World，1200-479BCE，p.64.

[7] 黄洋：《迈锡尼文明、“黑暗时代”与希腊城邦的兴起》，《世界历史》2010年第3期。

[8] I.Morris，“The Collapse and Regeneration of Complex Society in Greece，1500-500BC”，p.84.

[9] 黄洋：《迈锡尼文明、“黑暗时代”与希腊城邦的兴起》。

[10] 希腊人在发动对波斯的战争时，习惯于将其与阿伽门农对特洛伊的远征相媲美。可参考Isokrates，Panathenicus，p.78.

[11] I.Morris，“The Collapse and Regeneration of Complex Society in Greece，1500-500BC”，p.72.

[12] 黄洋：《迈锡尼文明、“黑暗时代”与希腊城邦的兴起》。

[13] M.L.West，“The Invention of Homer”，The Classical Quarterly，New Series，vol.49，No.2（1999），pp.364-382.

[14] 转引自晏绍祥：《荷马社会研究》，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6页。

[15] M.I.Finley，The World of Odysseus，Plmlico，1999，p.15.

[16] 这种学术观点被称为分析派，又称小歌派。参见晏绍祥：《荷马社会研究》，第6-10页。

[17] I.E.S.Edwards，C.J.Gadd，N.G.L.Hammond and E.Sollberger，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vol.2，part 2，p.831.

[18] M.I.Finley，The World of Odysseus，p.15；晏绍祥：《荷马社会研究》，第一章。

[19] D.H.F.Gray，“Mycenaean Names in Homer”，The 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vol.78（1958），pp.43-48.

[20] A.M.Snodgrass，“An Historical Homeric Society？”The 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vol.94（1974），pp.114-125.另见A.M.Snodgrass，The Dark Age of Greece，p.389.

[21] I.Morris，“The Use and Abuse of Homer”，Classical Antiquity，vol.5，No.1（1986），p.129.

[22] M.I.Finley，The World of Odysseus，pp.44-48，另见其Economy and Society in Ancient Greece，London，Chatto and Windus，1981，pp.199-232.

[23] 关于此项研究，可参见晏绍祥《荷马社会研究》第二章。

[24] I.E.S.Edwards，C.J.Gadd，N.G.L.Hammond and E.Sollberger，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vol.2，part 2，p.821.

[25] 晏绍祥认为，史诗主要反映的是公元前10—前8世纪的社会面貌，他将此阶段称为“荷马社会”。参见其《荷马社会研究》，第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