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从而三之”的思维模式与天台宗“三谛圆融”(1 / 1)

在第一章方以智天道观的第二节的第三部分,笔者详细地分析了“举一明三”的两种不同的涵义:其一,方以智以此进一步突显了“一在二中”、“一多相即”的体用圆融论;其二,“举一明三”有不同于理学家们所谓的“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之义。“举一明三”之所以是一种体用圆融义,这是因为“举一明三,即是两端用中”之“两端”是指内外、道器或体用,“举一明三”之“三”实际上只有道器之“两端”;用“圆∴三点”来说,“上一点”是超越的道体(太极)、心体(公心),“下二点”是器、象(只因“象无不对”,故以“下二点”表气或器)。但是,方以智并不是在所有的语脉环境下,皆以“举一明三”来显明“两端用中”。这种情况突出地表现在他以“从而三之”的思维模式,推阐出“太极不落有无”和“中天即在先后天中”之说。

我们要注意区分两种内涵不同的“一”。其一,表示体用圆融义的“举一明三”之“一”是指体用融融,紧吸为一体。此“一”就是方以智所谓的“直下之天地”,其曾祖父方学渐所说的“善事心者,日用事物皆心也”[39]之“日用事物”,亦即禅家“挑水砍柴,无非妙道”之“挑水砍柴”。于此意,“三”是指“上一点”之道体和“下二点”所指代的“象无不对”之“象”(或器)。其二,“一在二中”或“一多相即”之“一”是“体数”,而“二”是“用数”,此义在第一章已述明。如此,则“一在二中”或“一多相即”中没有明确赅摄体用的“直下之天地”之数,而“举一明三”之“一”正是此意。“一在二中”毕竟存在着“一”(仁心)与“二”(用)分离的可能性,方以智之所以要突显“举一明三”之“一”,就是反对离器言道的不务实安生者,他以“全树全仁”为喻说:

种其核,灌其根,护其枝干,而全树全仁之无分别在其中矣。世知根为本,枝为末耳,不知东君视之,枝本也,根亦本也。核之仁乃本也,芽出仁烂而枝叶皆仁,则全树皆本也。矜高者,闻此全末全本之说,喜匿于恢谲濛鸿,偏而执之,则忌讳分别名实之昭苏比比然矣。不知既明全本之仁,统全本之树,又何妨令天下人知根本而枝末乎?……所以然者,贵知无即有之仁,便信有即无之树。信此有即无之树,当信种之、灌之、护之,乃所以善用其有即无之生者也。不栽培其生以使民安生,而徒以生即无生,雄其簧巧,夺五民之常膳,以供挂树之神钱乎?[40]

“矜高者”不明“全树全仁”的道理,偏执虚道,舍树求仁;不知“直下之天地”尽涵天道、仁心,故不务其职而“夺五民之常膳”。方以智思想一生多变,惟“务实”、“安民”的民生关怀,始终不移。早在青少年时就作《论虚谈大道,不讲实务之病》一文,批评“士夫大言无当,……虽有尽忠致命之意,而不救于患难,此其病起于自处太高,不习天下之辱事”[41]。归释之后的方以智常常于晦涩之言中夹杂“救世”、“实学”、“善用”、“前用”等言辞。初遇其著,每每不解,原因在其善巧之言,如“举一明三”之“一”就是指当下有体有用之人事(即有仁有枝之树),再如“一在二中”即言气有对、道无对,又言体用一源。“种之、灌之、护之”等力济苍生之实务,即是求仁,仁不是“挂树之神钱”。就“全树全仁”之喻言,“全树全仁”之“全树”,就是“举一明三”之“一”;“全树全仁”之“仁”就是“圆∴三点”的“上一点”,“上一点”不是空悬的“寂体”,它与“下二点”相即相融。当然,“全树全仁”之“树”亦可分解地理解为多、气或二。“举一明三,即是两端用中”之“两端”就是指仁心或道体与气之两端。方以智的“举一明三”之说,实驳妄谈虚道、不务实事的“矜高者”。就此而言,其“举一明三”的思想内涵与文化意识与顾炎武反对“空虚之学”具有相同的时代意义。不过,方以智的“举一明三”却别有深意,绝非实用或功利之学。“道寓于艺”意味着种种职业技艺不再是单纯的“技术”,从事职业活动不是满足个人的肉体需要,其中蕴涵着纯洁的道德信念与伦理追求。

可是,当方以智“从而三之”时,“举一明三”之“三”就含有两个发生关联的异质之体。在“太极不落有无”的语脉中,这两个异质之体就是“太极”与“无极”;在“中天即在先后天中”的语脉中,就是“中天”与“先天”。有关“太极不落有无”和“中天即在先后天中”的内涵,在第一章已经分析过,这里简单介绍一下。方以智说:

直谓阴阳为有极可也,有极与无极相待轮浸,而贯其中者,谓之落有不可也,谓之落无不可也,故号之曰太极。……所谓举一明三,而无三无一者也。设为三形,画作圆象,无已而形出之耳。岂真有屹然不坏之圆相,规规颛颛于两画之上哉?况又从而三之乎?然不如此形画,则不落有无之一贯圆中,终不昭豁。而直下卦爻中之太极,必汩汩日用不知矣。[42]

尽管方以智认为“设为三形”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他还是认“太极”是不落有无的“上一点”,而“有极与无极相待轮浸”,成了“下二点”。如此,则“圆∴三点”中就有两个不同等级的道体。于是,“从而三之”的“举一明三”就与“两端用中”的“举一明三”之涵义明显相异。此异关键在“下二点”所代表对象的意义有别。当他以“有”、“无”为“下二点”时,“举一明三”的内涵就不再是传统的体用圆融关系,而成了“体在体用中”之关系。

“三极”或“参”(“三”)之说并非始于方以智,《易传》曰:“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系辞上》)又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交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仁。兼三才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说卦》)王弼注与孔疏皆以“天地人三才”释“三极”,应该符合圣人作《易》涵天地人之道的事实。“参”字最经典的说法出自《中庸》,其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朱子注曰:“赞,犹助也。与天地参,谓与天地并立为三也。此自诚而明者之事也。”[43]《易》谓天“万物资始”,地“万物资生”;天生物,地载物;《中庸》则谓人之“诚”可以通达天道,感知万物之性,助天地之化育,故能“与天地合其德”,如此之谓“参”。此“参”本与道器无关,更无差等次第,故朱子谓天、地、人“并立为三”。至张载,“参”始涵有道器意,如他释“参天两地而倚数”时说:“地所以两,分刚柔男女而效之,法也;天所以参,一太极两仪而象之,性也。一物两体,气也;一故神(两在故不测),两故化(推行于一)。此天之所以参也。”[44]此沿传统之天圆地方、天三地四(二)来说刚柔男女,说太极两仪。以“一太极两仪”来解释“天所以参”,则“参”中显然涵道(“太极”)与气(“两仪”),且“太极”与“两仪”不可为“并立为三”的关系。是故,他接着说:“有两则有一,是太极也。若一则有两,有两亦一在,无两亦一在。然无两则安用一?不以太极,空虚而已,非天参也。”[45]此说极似方以智的“一在二中”之论,亦与其“举一明三,便是统体相用”相合。但张载的“两”或“两仪”(阴阳)皆属气一层,当然与方以智的“太极不落有无”和“中天即在先后天中”不同。

所以,无论是《易传》中“并立为三”的“三极”或“三才”,还是张载有道有器的“天参”之说,皆与“中天即在先后天中”等之说不相类。方以智视“中天”别为一体,而与“先天”对言的理论,难合一家之言,或许,这正是他“打翻三谛”之本意。

方以智独特的“三极”之说,亦非空穴来风,我们可以从形式上在天台宗一心三观、一心三智、三谛圆融的思辨中找到其思想资源。下面有必要对此作一简介:

智峨眉大师(538~597)会通南北禅学,创立了天台宗,他所撰《法华玄义》、《法华文句》、《摩诃止观》被称为天台三大部。止观说、一心三智和三谛圆融是天台宗佛法的要领。

“止观”为天台宗的根本教义和实践法门,主张定慧双修。止是止息一切外境与妄念。智认为:“止”有三止,“观”分三观。所谓“三止”,一是诸法性空、体空达本的“体真止”;二是随缘药病、心安俗谛的“随缘止”;三是显非真非俗之中道的“息二边止”。所谓“三观”,一是识诸法性空的“空观”;二是识诸法假有的“假观”;三是亦空亦假,空假双非,亦真亦俗,真俗双遣的“中道观”。空、假、中三观是内在联系成一个整体而非彼此分离。《摩诃止观》(卷五)指出:“若一法一切法,即是因缘所生法,是为假名假观也;若一切法即一法,我说即是空,空观也;若非一非一切者,即是中道观。一空一切空,无假、中而不空,总空观也;一假一切假,无空、中而不假,总假观也;一中一切中,无空、假而不中,总中观也。”所谓一法一切法,指法性缘起的一切现象,皆不实在,故为假,观此则为假观;一切法即一法,指一切现象皆本性空寂,无独立之实体,故为空,观此则为空观;一切现象既非离假之空,亦非离空之假,同具空假之性,此为中道,观此则为中道观。如此,则空观、假观、中观,一心观三,故为“一心三观”。

“一心三智”之“三智”是指一切智、道种智和一切种智。“一切智”是指对万法性空的认识,断除世俗贪爱情欲烦恼的智慧,即对空谛的认识;“道种智”是指随俗传道、教化众生的智慧,即对假谛的认识;“一切种智”是指体悟中道的智慧,达到无所不知的最高智慧。此三种智慧,“可于一心中得”,不是互相排斥、互不相涉,而是彼此涵摄,具于一心,故为“一心三智”。

“三谛圆融”实为一心三观的引申。天台宗以“五时八教”为总纲,建立了别具一格的判教理论;以《法华经》、《中观论》为基本经典,而以“三谛圆融”为其中心思想。智大师所倡导的“三谛”是指空谛、假谛、中谛。“空谛”对应于真谛,认为诸法性空,空乃万物的本性;“假谛”对应于俗谛,认为万物千差万别,无非假名与假有;承认假有,即承认世俗真理,旨在加强随俗的说法,普度众生的意愿。“中谛”才是第一义,是一种非空非假的智慧,是诸法实相的终极真理,众生成佛的前提。人若以此大智大慧,悟出世间即出世间,烦恼即菩提,即可达到“举一即三”之“圆融无碍”之境。

单从形式上来说,方以智提出“中天即在先后天中”、“太极不落有无”等命题与天台宗“一心三观”和“三谛圆融”的辩证思维相类似。其中,“中天”或“太极”即天台之“中谛”,“先天”或“无”为“空谛”,“后天”或“有”为“假谛”。方以智亦不避讳此事,他说:

华严归于事事无碍法界,始结一真法界。可见中谛统真、俗二谛,而中谛、真谛要以妙其俗谛。俗谛重在邪正,必能明物察伦,以分别其几希,始能由仁义行,以存其无分别之几希。俗谛立一切法之二,即真谛泯一切法之一,即中谛统一切法之一即二、二即一也。打翻三谛,全体滚用,明中有暗,不以暗相遇,直下轮开辟为不落有无之有,则一在二中明矣。故教以明性天,而性天寓于教。好高颟顸,误人最甚,古德有时如此,不过为权立顿宗、夺下情见之入门方便耳。[46]

三谛者,中谛统一切法,真谛泯一切法,世谛立一切法也。三因者,正因了因缘因也。三身者,法报化也。大慧以《中庸》首三句指之,毕矣。曰理行教,曰空假中,曰真智内智外智,曰本觉始觉究竟觉,皆圆∴也。[47]

上文以“三谛”来说“一在二中”,与其以“一神于二,即器是道”和“仁一,而甲坼之芽即二”所言“一在二中”,根本不相类。方以智既要“明物察伦”和“由仁义行”,又崇信天台“三谛”(空假中)和“三智”(真智、内智、外智),达到混而言之、“全体滚用”之目的,反而不利于各教的正常发展。儒释虽然在某些方法论上有相通之处,但义理却决非一途。有学者认为程颐“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乃受华严“理事无碍”的启示,此便儒藉释法的成功例证。

但是,方以智的“中天即在先后天中”说与天台“三谛圆融”之间却有极大的差异,而表现出强烈的儒学取向。其一,内涵不同:“中天”和“先天”是以“仁”为其内涵的,“中天”或“太极”是“於穆不已”之天道,故可以“於穆不已”状之;“后天”就是“直下之天地”,“举一明三”就是要强调“直下是人,当尽人职,当安其位”[48],此皆天台之“三谛”所无涵涉者。其二,“三”之间的关系不同:方以智的“中天”是“贯”、“塞”于“先天”与“后天”之中,其本意在讲“甲坼参天,何叶不仁”,此亦天台“即空即假即中”之说所不赅涉的内容。尽管如此,“从而三之”的思维方式亦不合传统儒家所论,其形式显然深受天台宗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