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其情”不是把捉一个性,去管束情,而是由修养工夫所至的任性流行与主宰,即情见性,所以,圣人不能无情,方以智说:“食者,圣人所不免。”[53]又曰:“千万人之情,一人是也。”[54]睡食色财名之五情,圣人与众人同。然圣人所以为圣人者,在于圣人透体立极、保任“觌体灵明”与充塞,能够以仁心之化育契接天道创生之实义。他说:
圣人知人之性皆善,可以循之不息而至于圣也,故制礼以节之,作乐以和之。安于仁,乐之本也;动而中,礼之本也。故在车则闻和銮,在行则闻佩玉,无故不去琴瑟,视听言动,循礼法而动,所以教人忘嗜欲而归性命之道也。[55]
一方面,“情”有显“性”的积极作用,另一方面亦有蔽“性”的消极作用,故工夫不可稍有松懈。“循之不息”的工夫如孔子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圣人“在车则闻和銮,在行则闻佩玉”,其所见所闻,无非天道流行与性体充塞,即是“循之不息”之境。至于“视听言动,循礼法而动”,则不必如此说圣人,圣人自是“循性而动”、“率性而行”。按方以智晚年的观点,“上者,见礼即自己”[56],故“循礼法而动”当限于“昧于情用”之众人。圣人循性,是自律;众人蔽于情,为他律。
理学家普遍认为,“情”与“嗜欲”是不同的,方以智“以情之中节处表性天之理”,王阳明亦认为“情未必为恶”,只是情“不中节则为恶”。但是,理学家无不反对凿性纵情,以溺于声色货利者为“嗜欲”。至于情如何是“中节”?如何才是“不中节”?理学家们并不着力于此。他们多以无思、不立意、无累等来表达即情即性之圣境,如上文所引王阳明所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一语,意即七情着于一物,便是欲。同样,方以智根据“性则虚而遍满矣”之“遍满”,突显圣人之情“不落”一物,不“累于物”。他说:
何晏言圣人无喜怒哀乐,钟会等竞述之。王弼曰: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故体冲和以通无。其同于人者,五情也。故不无哀乐以应感。圣人之情,应乎物而不累于物者也,谓之无情过矣。[57]
上述是方以智转述王弼语,圣人因其“通无”而“不累于物”,如果王弼“所谓‘无’的实际内容,就是‘无私’和‘无伪’”[58],则与方以智所谓“无”的意义不全同。方以智所谓“无”除了“公”之外,亦为仁。圣人“通无”意即圣人“行止语言,无不处其极”,无时不透显“觌体”而与天道为一。圣人“不累于物”是由“圆满周遍”之“觌体”以揭示。天道流行,曲成万物而“贯”其中,没有偏私。圣人之心亦如天道之遍在,感物而动,不容私意参与其中。“不无哀乐以应感”意即:以物之当哀则哀、以物之当乐则乐,不以己私度之,以性之感应为然。何晏、钟会言圣人“无情”,非程明道所言“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之“无情”。程明道言圣人“无情”是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为话语背景的。方以智言“哀乐不能入矣”即为此“物来而顺应”之义,亦即王阳明所谓“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之义。方以智的“无”确有“无私”义,然此义必由“公心”之遍在与无执来贞定、由圣人仁心之化育契悟天道创生之实义而来。
圣人之情不只是“应物”无累,若如此,则物忧亦忧,物喜亦喜,此忧喜并无道德价值可言,何谈“义内”与“性因情显”。圣人不陷溺于情、不执一隅,自然是“应乎物而不累于物”,然却能如“上一点”跃起而不滞,其中自有所本,这就是上文提到的“鸢飞鱼跃,即性其情”。方以智说:“圣人之顺从,与舜之若决江河有别乎?……居深山中,与木石、鹿豕无情无知之物打做一片,忽然触着一毫,若决江河,搅成酥酪矣。”[59]舜之“若决江河”即仁心、性体不容己地起道德创造与主宰作用,圣人之“顺从”与舜之“若决江河”无别,其“顺从”只是顺性、率性,为“义内”而非“义外”。“义内”即“文礼俱从中发出”、“内之直心发为外之节文,便中规矩”[60],情之中节只是“中其直心之节也”。摄理归心,不是顺物以定心,若顺物以定心则成“义外”与他律。天道(或心与性)曲成万物,天理在此事此物上显露,因事物为客观标准,乃是以理为标准,而无偏滞之私,成其廓然大公。这就是方以智所言圣人“岂其无情,虽有情也,而未尝有情也”。
因此,“圣人之情应乎物”非无“觌体”之明决,《乾》九三《文言》曰:“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以存义也。”方以智在其中晚年的著作中多强调此“知至”之意,他在《性故》中说:“知与不知为反因,正用知时其不可知者即在其中,急曰:知即无知。……知而无知,不是不知而说无知。”在晚年《一贯问答》中说:
动上有不动,岂守无意以为无意乎!知至则意亦无意,物格则知即无知;因触而通,格合外内,则心物泯矣。格,至也,方也,正也,通也,感也;有“格君心”之格义。[61]
在方以智入佛后的著作中,诸如此类“无知”、“无意”以及“无心”、“无思”的话头很多,其内容大致远本《周易》,近本于程明道《定性书》等,这里不多引述。首句“动上有不动”,意即性体即寂即感,即静即动,动静如如,“知则无寂不感,顺则无感不寂”[62]。其寂时无声无臭、无方所、无形迹,纯一不杂,名之“无”亦可;寂时虽无,然非死无,“岂守无意”,所以,及其触也,感而通天下万物,无内外、无将迎,随事应物,品节不差。从迹上见,圣人“安其愚钝”,像似“无知”;从体上说,此“无知”不是“捉着一个死无知、死无意”[63],而是任体流行之神知、神应。神知神应为“觌体”悬而临照之知与应,故可成一道德行为,亦非“义外”也。他在解释《庄子·在宥》篇中“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一语时说:“惟圣人以天地万物、古今经纬为性命,故范围而各安之,而人不知也。不大拂人之情,亦不殉人之情,何尝专恃赏罚,何尝不用赏罚哉?”[64]天理范围一切(“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凡积极的正面的存在或事物,皆天理所成;凡消极的负面的存在或事物,皆天理所纲纪;知有罪而罪之,知有功而赏之,不以私意乱其明,即为“知几”、“知至”与“存义”。如此处事得理,即是“顺物”。灵明“转物”,“知即无知”,物来顺应,不拂人情,圣人“范围而各安之”。他说:“孟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焉。’孟子非尘视世界者也,古人只全其确不可拔之潜体,则三百八十四爻任其周流。”[65]孟子岂只是“非尘视世界者”而已,圣人尽心知性知天,通体是性,所见无非“鸢飞鱼跃”,无一物非仁。
前文大致介绍了方以智情欲观的主要内容,亦涉及方以智对前贤的继承。为了从情欲观方面一窥方以智为学之进路,下面仅就情之内涵与情之善恶的看法上,略论伊川、朱子与其他众儒所见之别。
首先,伊川与朱子严格地区分性与情,这是二人于理气分解对言所决定的。在理气关系上,伊川与朱子甚能凸显理的超越性与普遍性,理气之间犹有一膜之隔。在性情关系上,亦如此。如伊川曰:“称性之善谓之道,道与性一也。以性之善如此,故谓之性善。性之本谓之命,性之自然者谓之天,性之有形者谓之心,性之有动者谓之情。”[66]又曰:“爱自是情,仁自是性。岂可专以爱为仁?孟子言恻隐为仁,盖谓前已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既曰仁之端,则便不可便谓之仁。退之言博爱之谓仁,非也。仁者固博爱,然便以博爱为仁,则不可。”[67]在伊川,心性情三分,心与情属于气,性属于理,理与气、性与情不离不杂。他根据“性之有动者谓之情”来说“爱自是情,仁自是性”,清楚地分辨“恻隐则属爱,乃情也,非性也”[68]。此由仁与爱之分,以别形上之性与形下之情。朱子本伊川义理向前发展,比如朱子答“乃若其情”之问时说:“性不可说,情却可说。所以告子问性,孟子却答他情。盖谓情可为善,则性无有不善。所谓‘四端’者,皆情也。仁是性,恻隐是情。恻隐是仁发出来底端芽,如一个谷种相似,谷之生是性,发为萌芽是情。所谓性,只是那仁义礼知四者而已。四件无不善,发出来则有不善,何故?残忍便是那恻隐反底,冒昧便是那羞恶反底。”[69]朱子认“仁义礼知”为性,恻隐等四端由性所发,为情,其言与程伊川大致相同。与二者不同的是,其他理学家不甚言情,偶有言及,亦不多加分别性与情,如张横渠说:“孟子之言性情皆一也,亦观其文势如何。”[70]陆九渊更是反对泥于章句理解孟子言心性情才,他说:“‘牛山之木’一段,血脉只在仁义上。‘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此岂人之情也哉?’是偶然说及,初不须分别。……圣贤急于教人,故以情、以性、以心、以才说与人,如何泥得?若老兄与别人说,定是说如何样是心,如何样是性、情与才。如此分明说得好,刬地不干我事,须是血脉骨髓理会实处始得。凡读书,皆如此。”[71]张横渠与陆象山都不主张性情对言,程明道、胡五峰、王阳明等几乎没有以性说情或以情说性的性情对举之话头,更没有认“四端”为情之论。偶言及情,亦多是情欲对言,而非性情对言。方以智虽然性情异层对言,性是内,是一,是根,是体,属于形上之道;情是外,是多,是枝叶,是用,属于形下之气。但是,其“情”之内涵多为孟子所言“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如“睡食色财名”之类是也,而非“四端”之心。王阳明亦如此,如他说:“良知只在声色货利上用工,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发无蔽,则声色货利之交,无非天则流行矣。”[72]王阳明亦只是以“声色货利”为人之情。方以智等所言“情”虽为实义词[73],却非取孟子“乃若其情”之“情”。“睡食色财名”、“声色货利”是性体不容己地呈现起用,其存在“无非天则流行矣”。性体不容己地引发道德行为之用,如“有一必有二”,乃是就心性与道德行为分体与用,这是合于孟子“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孟子·万章》)之本义的,而不是就《孟子》“乃若其情”来分性情体用。方以智言“情由性发、性由情显”,其旨在论性体与物欲之关系,其根据仍是“道寓于气”的道气圆融关系。张横渠亦如此说“情”,如其言:“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故爱恶之情同出于太虚,而卒归于物欲,倏而生,忽而成,不容有毫发之间,其神矣夫!”[74]张载所言“情”是“性之自然”、“情则是实事,喜怒哀乐之谓也”[75],与正常“物欲”相关,与性不是二元的对立。此与朱子以“四端”说情、区别情与人欲、立“存天理,灭人欲”是不同的。另外,朱子所言性即理也,是万物存在的充足理由即“所以”,方以智等以“於穆不已”之道言性,与之不同。
其次,伊川与朱子在情之善恶的看法上,亦与众不同。由于伊川、朱子将恻隐等视为情,故有始于善、流于恶之说,上文所引朱子“所以言性善者,只看他恻隐、辞逊四端之善则可以见其性之善,如见水流之清,则知源头必清矣。四端,情也,性则理也”一段话即是。在小程子与朱子,性是理,情是性之动,情出于性而无不善,由于气的污染,方有不善,再如朱子说:“情本自善,其发也未有染污,何尝不善?才只是资质,亦无不善。譬物之白者,未染时只是白也。”[76]依小程子与朱子,情“发于性”,应理解为依性理而动,如伊川曰:“自性而行皆善也。……舍此而行,是悖其性也,是悖其道也。”[77]朱子亦曰:“性本是好,发于情也只是好,到得动用去做也只是好。‘不能尽其才’,是发得略好,便自阻隔了,不顺他道理做去。”[78]又曰:“情不是反于性,乃性之发处。性如水,情如水之流。情既发,则有善有不善,在人如何耳。”[79]情不自定善恶,判定情之善恶的标准是理,顺理而动者为善,否则为恶,只“在人如何耳”,依理不依理,全在“敬”的工夫,此为他律。程明道等则以“无心”、“无累”、“无意”、“无着”说情之善,如其曰:“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80]张横渠亦曰:“情则是实事,喜怒哀乐之谓也,欲喜者如此喜之,欲怒者如此怒之,欲哀欲乐者如此乐之哀之,莫非性中发出实事也。”[81]胡宏说圣人安于夫妇之道,乃是不“以**欲为事”,顺性之自然耳。陈白沙则以“天道至无心”、“圣道至无意”[82]为理论根据,提出“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83]王阳明亦曰:“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84]以上种种“无有作好,无有作恶”(王阳明语)之意,皆是顺天道或性之流行,以“无意”于情强调天道或性的终极性。这与程伊川的“约情合理”和朱子的“理管摄他不得”,还是有区别的。方以智中晚年著作中盛言“无心”、“无思”、“无执”、“不落”等,这既是他对“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的真切体悟,也是他受益于北宋程明道至阳明学等众多前贤思想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