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智以“一在二中”这种抽象的特殊形式,集中地论述与总结了北宋以来关于道与器、心与物之间的关系。“一在二中”除了含有“道寓于器”、“艺外无道”和“寓神于迹”之“不离”、“不落”(或曰“不执”)这种基本内涵之外,还有“二皆本乎一”、“举一明三”、“一多相即”等多种意蕴。
“一在二中”是“道寓于器”或一多关系最抽象的说法。在不同的语脉环境中,各有具体的表述方式,如:“太极藏身于一切爻”、“全树全仁”、“贯虚实”、“内学一,外学多”、“公因在反因中”、“绝待在对待中”、“公性在独性中”、“公心在独心中”、“至善在善恶中”、“中天贯先、后天”,等等。如果这些还不足以明,他甚至说“随立一名,皆可遍推,皆可同际”[32]。故关键处,要讲明“一在二中”,其余所示之理,均同。
(一)“仁一,而甲坼之芽即二”——“有一必有二”论
方以智说:“有一必有二,二皆本于一,岂非天地间之至相反者,本同处于一原乎哉!则善恶是非之未分,可觌露矣。”[33]“同处于一原”意谓万物皆受天道仁体的浸润,皆本于仁,无存例外者;“仁”(即“一”)与“树”(即“二”)相即不分,没有“树”外之“仁”,“离二则一死”即此意。但这并不碍分解地说“一”与“二”,此乃方以智所谓的“善用分别之智”。“有一必有二”至少有两义:第一,就是他说的“一不住一”和“凡核之仁必有二坼”之“生”意。第二,“一在二中”或“全树全仁”意。即不得离“二”求“一”、离用求体,这就是他所说的“太极非阴阳,而阴阳即太极”。
先从“一”之“生”意说起。他说:“两间无不二而一者,凡核之仁必有二坼,故初发者二芽,所以为人者亦犹是矣。”[34]人与万物一样,皆由仁之所贯、所生。“於穆不已”之“一”所以有创生之意,就在于它就是“仁”,或曰作为天道的“一”即是仁体。如何理解仁生万物呢?方以智说:
观象会心,则显仁藏密而知大始矣。密者,轮尊传无生法忍以藏知生之用者也,昭昭本均如此。[35]
此语在论万物之所始,其中“显仁”、“藏密”、“大始”等皆出乎《易》,“轮尊”乃方以智自铸之辞,即天道仁体。语中虽有“无生法忍”之佛语,然仅藉此以述明“显诸仁,藏诸用”和“百姓日用而不知”(《系辞上》)而已。在宋明,理学家们藉二氏用语的现象较为普遍,皆不可以非儒视之。方以智出语简约,然其本《易》论“生”却显而易见。万物之“大始”全由“显仁”、“藏用”可揭。
《易传》曰:“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其中“大始”乃万物之本源意,言万物所由出也。此始非时间之始,乃理体之始;从道德实践上来说,就是价值之始。前文提到王龙溪以为“乾知即良知,乃浑沌初开第一窍”,龙溪认“良知”为“浑沌初开第一窍”,既有宇宙论意义,又有道德实践上的意义。方以智立“有一必有二”之言,其旨与之相类。天道仁体为一创造的原则,只是使真实生命之常昭著而不枯萎,故曰创生。《易传》云:“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天道至健,由“千枝万叶敷荣而出”[36]显,“知险”以防万物失仁枯萎而不生。“生”实为天道神体妙用于气,而使其生生不息,他说:“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行,庶物露生,无非教也。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嗜欲将志,有开必先,天降时雨,山川出云。”[37]天道流行,岂只是静态地自为其体而已;由“风霆流行,庶物露生”可体知天道神体之生物;“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可征知仁心、天道贯通如一,气志皆神;因而万物得之以生而不萎,人得之如圣将至、树得之而万叶敷荣。前文提到的“甲坼参天,何叶不仁?肤粟、足拇有掐之不觉者,谓之不仁。诊知此一法身圆溢周洽,则九十九万毛窍皆太极也”,即谓无一物不因之而生也。“大始”者,实为实现义,“使然者然”义,此即他称引《易传》所谓“显仁”、“藏用”之义。《孟子·尽心上》曰:“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朱子注曰:“仁义礼智,性之四德也。根,本也。生,发见也。睟然,清和润泽之貌。盎,丰厚盈溢之意。施于四体,谓见于动作威仪之闲也。”[38]此即横渠所谓“天道四时行,百物生,无非至教;圣人之动无非至德,夫何言哉!天体物不遗,犹仁体事无不在也。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无一物而非仁也。”[39]以上“仁义礼智”、“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即为仁体所生。万物不朽、人道不废,即为仁之显、体之用。
所谓“凡核之仁必有二坼”,即谓天道仁体所以“於穆不已”、“动而非动、静而非静”,就在于“仁”不能一于仁,“仁”不是一个僵死的静态存在,它必在动处明、用处显,这就是方以智所言“一不住一”,他说:“大一分为天地,奇生偶而两中参,盖一不住一而二即一者也。圆∴之上统左右而交轮之,旋四无四,中五无五矣。”[40]“一不住一而二即一”就是《易传》所谓“显诸仁,藏诸用”,离开“一”、“仁”之用(即“住一”)而孤注一掷地求仁,用方以智的话来说就是“毁器以矜道”[41],或曰:“徒炫画前,而遗落画后者,乃执一而废百也。”[42]这就是“一在二中”所表达的不得离“二”求“一”、离用求体之义。
天道动态地流贯于万物生生之中,非如母之生子,子生而离母体,而子母异体也,而是如方以智所谓“碎其体以与之同处”[43],他说:“道生物而与之同处,岂父子可喻水盂可比哉?”[44]“所以然,生不得不然,而与之同处。”[45]天道神体无限,其生物亦无穷;物物交轮,而神几贯乎其中,圆具天德,两皆饱满而永合为一,即他所说“一不可言,言则是二;一在二中,用二即一”[46],这个“即”是圆融之“即”,是“太极非阴阳,而阴阳即太极”之义。所以,在天道“於穆不已”之贯中,全仁是气,全气是仁,即“全树全仁”是也。刘蕺山评周濂溪《太极图说》时说:“使实有太极之理为此气从出之母,则亦一物而已,又何以生生不息,妙万物而无穷乎?”[47]也就是说,必须立起来讲“太极”是化生万物之体,万物生生不息即是妙道之行。在万物生生不息中,透显道体的存在。如果把“太极”理解为生气之母,那么“太极”就如同有限之物,所以,必须就形下之气来指示“太极”的存在,这是儒家的智慧。
天道仁体遍在,非抽象挂空地遍在,乃具体圆融地遍在。实践地言之,就是方以智所言“人生不能一息不薪水,则一画前之皆备者,即在一画后之错综反对中,是日用饮食也”[48]。又曰:“故上下者,举一形而精粗言之,非德成而上,器成而下,截然两物,可容意致取舍于其间也。”[49]此即程明道所说“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50],罗近溪所谓“此捧茶童子却是道也”[51],其曾祖父方学渐所曰“善事心者,日用事物皆心也”[52]。
(二)“道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举之”——方以智设“二”的原因
方以智在《炮庄总论上》中说:“道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举之。不知贯,不知应变,贯之大体未尝亡也。”[53]此“常”当指道体恒如其性、常如其一,虽“贯”于万物而决不会物化。方以智曰:“以不生灭之神寓生灭之迹,以增减之迹存不增减之神。”[54]“不生灭”、“不增减”即是道体之“常”;然道体又非死物,其大用流行、遍浸于物而不偏执一端,应物、顺时而持“中和”之性,此之谓“变”。他说:“通乎时变,厚载以不息。”[55]此之谓也。道体常而不可测,贯于气而著其“常变”之性,“贯”即“塞”字,故“一隅”之气“不足举之”。方以智言“一不可量,量则言二”,“二”既可防“一隅”之偏,又藉“二”之用以明“贯之大体”。圣人尽道,由道体之“贯”或“通”而知不执生、不执死,不为所物所累,此所谓“百姓日用不知,圣人通昼夜而知”[56]。道体之常变、遍在,以及圣人之不累于物,皆由“一在二中”阐明。
1.“一不可量,量则言二”与“轮尊”
《中庸》曰:“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方以智以“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一语之“离”字来释“不贰”与“不测”,他说:
“可离非道”,离者,分析之名,不但背道为离,凡显微、隐见、知行、事理、顿渐、内外,种种破裂打做两橛,皆非自然不二不测之神。[57]
方以智不依常规训“离”为“背离”,而以“分析”训“离”。所谓“分析”者,凡将“显微、隐见、知行、事理、顿渐、内外,种种破裂打做两橛”即是。不“打做两橛”就是孔子说的“叩其两端而竭焉”(《论语·子罕》),即张载所谓“兼体”或“一物两体”。以“二”或“分”训释“可离非道”之“离”,较“背离”更能突显了道的圆满性与无亏缺性。方以智设“二”的目的就在于明“不二不测之神”,以“二”明“不二”。简言之,就是要以“二”著“一”、即器明道。他说:
一不可量,量则言二,曰有曰无,两端是也。虚实也,动静也,阴阳也,形气也,道器也,昼夜也,幽明也,生死也,尽天地古今皆二也。两间无不交,则无不二而一者,相反相因,因二以济,而实无二无一也。[58]
道体(“一”)绝对无待、无声无臭、无形无相,其常、其变皆在用(“二”)中显。按照“二”为“用数”,或“一神于二,即器是道”的说法,“二”只能是器或气,指经验现象。“尽天地古今皆二也”,意即一切经验现象皆为相对之“二”,皆为“一”之用,如虚实也,动静也,阴阳也,形气也,昼夜也,幽明也,生死也等即是。但方以智将“道器”之“二”与“生死”、“昼夜”、“阴阳”等经验之“二”混在一起说,不知何故。有“二”即有“交”,“交”则“轮”,此乃“贯几”所显。道体神不可测,但我们可以根据道之用(万物之生),领悟道体的存在。道之在气,即是“贯”于气,不偏于一隅之圆满,方可谓“贯”,“一贯者,无碍也”[59]即此意。故凡天道或仁心之异名,皆可曰贯者,此成为判断是否天道的重要根据。
方以智既说“尽天地古今皆二也”、“物无无对”,为何又处处说“无二无一”呢?原因在“二”之“交”与“相反相因”。他在气的万变不穷中,寻出最根本、最普遍的法则就是“两间无不交”,而“交”成于“相反相因”,“相反相因”又因于“二”。有“交”即有“轮”,有“轮”即示“几”,即可见“贯”。这样,从“贯几”(道之充塞)的角度来看,有“二”而实“无二”,有“一”而实“无一”(道在器中,无空悬之道,故说“无一”)。故他说:“自太岁视之,谓无冬夏;自冬夏视之,谓无太岁;此可相夺而相忘也。”[60]此处虽借庄子语,其内涵却是儒家道器圆融无碍义。从“一在二中”的道器关系来说,则“实无二无一也”。这是以数明理的方式来说道论器,如果着实地从心、意、知、物来说,方以智的“无二无一”实为王龙溪的“四无”论。
方以智注过《庄子》,他对“二”的理解显然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如他说:
乐之所至,哀亦至焉,哀乐相生,是故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61]
此处,方以智顺《老子》“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第五十八章)的话头,而言“乐之所至,哀亦至焉,哀乐相生,是故正”,难免滋生歧义。从内容上看来,方以智是欲驳老子之“无正”,而檠之以“正”,但是,显然方以智已身陷其中,因为他视“恶”与“小人”等皆为“正”,如他说:“重体贱用,而无不用之体;重阳贱阴,而必用阴;君尊臣卑,而必使臣;重善贱恶,而必用恶,犹重君子贱小人,而必用小人。”[62]这里将“恶”、“小人”与“阴”、“臣”并言,皆为体之用,则实欠妥。老子言二,“皆只为‘反者道之动’一语之譬解或注释,所重者在揭明此‘反’之理,毕竟在一语中之具体意义如何,则未可知。且就老子思想之系统言,亦不必对此一一具体意义做决定,点出‘反’即足”[63]。儒家不同,儒学言“二”,则必对其“具体意义做决定”;儒家的“二”出于“仁一”、本于“仁一”。其中,“一”是至善,无恶可言;儒家(尤其是宋明儒者)言恶,源于后天,行为者不顺天道、不依良知准则,便是恶,就是小人,颜元所谓“丝毫之恶,皆自玷其光莹之本体”[64]最为谛当。儒家言“二”,客观地说,在明万物所由化成,揭道体之健动流行、圆满而无亏欠;主观地说,在著圣人“兼体无累”(张横渠语)、“无执”之化境。上面第二语“不可得而见”与“不可得而闻”既可理解为老子之道,亦可理解为儒家之天道。故上面第一语与第二语虽都在说“二”,其实有儒道之别。方以智不细辨,混而言之,遂有“小人乃以磨砺君子”之说。方以智立“二”之本意在揭“於穆不已”道体之“贯”,即道体之流行遍满,但结果却落在经验一层,依“相反相因”来说“哀乐相生,是故正”,因小人与君子对、恶与善对,而认小人、恶亦正。“小人”与“恶”亦成了“仁”之用,如此,作为“二”所本之“仁”,其道德目的何在呢?关键在于方以智没有用心区分自然与道德两个不同的领域,而是“点出‘反’即足”。这种现象于其中年著作《东西均》、《易余》中表现尤为突出。
儒家说“二”,很有讲究,《穀梁传》云:“独阴不生,独阳不生,独天不生,三合而后生。”(《春秋穀梁传·庄公三年》)此语是说阴阳二气之于万物滋生的必要性,缺一不可。《易传》“一阴一阳之谓道”亦具这种义理。独阴、独阳皆不足以成物,唯阴了又阳,阳了又阴,阴阳变化,始有万物繁荣、生机盎然。“二”本是“仁一”所坼、天道所生。顺应天道而成,乃为“正”,此所谓“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即是。儒家典籍中的“二”,一般皆指气(器)而言,故有程伊川的“既曰气,则便是二”之说。朱子讲得更明白,他说:“有高必有下,有大必有小,皆是理必当如此。如天之生物,不能独阴,必有阳;不能独阳,必有阴;皆是对。这对处,不是理对。其所以有对者,是理合当恁地。”[65]在自然界,“有高必有下,有大必有小”是“必然”如此“对”,而非道德领域中的“理对”;在道德领域,当于理是善,不当于理方为恶,善与恶不是必然地相对依存,更不能视恶为不可或缺的,否则,儒家的修身工夫不仅处于无用之地,而且悖理。
方以智言“二”,其中虽有道家思想的成分,但毕竟是次要的,其主要目的欲以“二”揭明道体、仁心之流行、充塞与无偏“一隅”,用他的话说即是“贯”,这在他的著作中是显而易见的。现摘《东西均》言“二”、“贯”一语如下:
交也者,合二而一也;轮也者,首尾相衔也。凡有动静往来,无不交轮,则真常贯合于几,可征矣。……昼即夜、夜即昼,原在昼而夜、夜而昼之中,谓之本无昼夜,而亦不坏昼自昼、夜自夜也。则生死、呼吸、往来、动静无不相即,并不相坏,皆贯者主之。此所以代也、错也。所以代错者,无息之至一也。[66]
“交”就是合二观,不偏一隅意;“合二而一”,意即合气之两端乃显道,此乃孔子所谓“叩其两端而竭焉”,亦即方以智所言“圣人通昼夜而知”。“轮”即为气之“两端”(如昼与夜、生与死)之代错往来。然此动因并非自气,而是“无息之至一”,故方以智说“所以代错者,无息之至一”。这种动静往来,实为道或几(“一”)之妙运、妙用,用熊十力先生的话说,就是“称体起用”[67]。可见,“贯”者不仅是动因,亦为主宰者。当然,上段话亦有道家的思想因素。方以智以为不可“打做两橛”、“实无二无一”,此皆从道器“捏得一团”[68]来说“道即器、器即道”,这本是极其圆融的思想。但是,如果认为“昼即夜、夜即昼”,则显然是受益于庄子“环中”、“天钧”的思想,儒家决无此论。
鉴于道体或几“轮于对中”且主宰之,方以智又别称之为“轮尊”,他说:“万古所师之师惟有轮尊。轮尊无对而轮于对中。见所为因缘和合,成器而适用者,皆方老之所为也。方老不自谓为之而归于无为之尊,则方老率众执事芸芸者,皆轮尊之所以为也。”[69]“轮尊无对”以显其常,“轮于对中”以成其变,“因缘和合,成器而适用”以呈其能。以“轮尊”名道,恰好地体现了“道体常而尽变”的思想内涵。方以智喜自铸新词以别于成说,其实此“轮尊”即“几”,即理,主观言之,即是道德本心。无论是“交”,还是“轮”,都是就形下之气说“於穆不已之几”。
物皆有对,皆成轮。按各物类的变化方式,则存有不同类型之轮。“轮”就是“往来相推”之“时时变”,他说:
物物皆自为轮。直者直轮,横者横轮,曲者曲轮。虚中之气,生生成轮。举有形无形,无不轮者。无所逃于往来相推,则何所逃于轮哉?衍而长之,片而褙之,卷而接之,直立而上下之,干枝而贯蒸之。以此推之,凡理皆然。言南北而东西见矣,举二端而四端见矣;不言五而五见矣,或言三而五见矣,或言一而五见矣,或不言而五亦见矣。此时时变而断断不变者也。[70]
所谓“直者直轮,横者横轮,曲者曲轮”,并非意谓仅存此三轮而已,即使他以为“轮有三轮,界圆而裁成之:有平轮,有直轮,有横轮”,我们也不能如实地理解为三轮。这是虚说,实谓“轮”之多、物之变化无穷。所谓“直者”、“横者”、“曲者”,亦不是现象地说仅存此三类物而已,这是虚说物类之多,种类之繁,有物皆无逃轮变。方以智最喜用昼夜、生死等常见的经验现象之交接、轮转示变。其实,他论“交”,其义非生与死、昼与夜之间物理地、机械地“首尾相接”这么简单。在其早年所论物物之间“相胜相救”、“生克制化”等,皆由“交”而有;新生事物亦由“交”而产生,如他说:“体必交而后生,故阳与刚交而生心肺,阳与柔交而生肝胆,柔与阴交而生肾**,刚与柔交而生脾胃。”[71]及其披薙之后,出言浑沌,立境愈高,不能因阴阳“代错”而定为循环论。若如此,“轮尊”或“贯几”亦为轮转而已,仁心亦只是贯于轮中,则何有“全树全仁”之说,何来“孔子志字,即是贯字,即是塞字”之说,诸如“诊知此一法身圆溢周洽,则九十九万毛窍皆太极也”就更讲不通了。这样字面地解读密之之著,徒增误会。其实,方以智立“轮”之旨,就是要著天道或本心乃“时时变而断断不变者”,即他所说“道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举之。不知贯、不知应变,贯之大体未尝亡也”一语之内涵。他用“交”、“轮”及“代错”这些回环吊诡的说法,只是表示“贯几”不落有无、不离有无之道器如如、心境如如之境。而此处最难道出,他说:“便刻刻在事物中打滚放赖不沾灰矣。此处难以语人!”[72]既要于物中“打滚”、不空悬道体,又要“不沾灰”以保证道体之“常”,不致物化。
方以智以“轮尊”这种十分独特形式著显“道体常而尽变”,此与熊十力先生将本体视为“恒转”具体相同的意义。熊先生说:“上来把本体说为能变。我们从能变这方面看,他是非常非断的。因此,遂为本体安立一个名字,叫作恒转。恒字是非断的意思,转字是非常的意思。非常非断,故名恒转。我们从本体显现为大用的方面来说,则以他是变动不居的缘故,才说非常,若是恒常,便无变动了,便不成为用了。又以他是变动不居的缘故,才说非断,如或断灭,也没有变动了,不成为用了。不常亦不断,才是能变,才成为大用流行,所以把他叫作恒转。”[73]并且,二人皆以“相反相成”作为“恒转”或“轮尊”所以变的法则,熊先生说:“所以说变,决定要循着相反相成的法则。”为了防止人们误认为“恒转”为循环意,熊先生接着说:“所以作为圆图,取圆神不滞的意思。切勿误会为循环的意思。”[74]尽管熊先生是以“相反相成”来说“恒转”之翕辟成变,此与方以智就气之“二”说“交”与“轮”有所不同,但熊十力先生对“恒转”的理解,恰好可注解方以智以“轮尊”揭“道体常而尽变”之义。
方以智名天道为“轮尊”应当受到传统“天圆地方”思想的影响,如他说:“蓍之德圆而神,天也;卦之德方以知,地也。六爻之义,易以贡六虚之天用也。一生二为两体,而以参用之。两旋为四体,而以五用之。”[75]“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知”源自《易·系辞上》,最初并没有“天圆地方”之义,孔疏亦未与此意联系在一起。至北宋,邵子则盛著此义,如他说:“蓍德圆以况天之数,……卦德方以况地之数也。”[76]方以智承继此说,并以天德“圆而神”为体,地德“方以知”为用,如他说:“矩可取以勾股开方,而裁成为规矣。此入用后之规生于矩,即大用之方本于圆,而临用时之方即是圆,可知矣。”[77]又曰:
所以为方,即所以为圆。蓍之德七,七、圆而神也;卦之德八,八、方以知也。天以地成,而地之用皆天。七以六围一;八以八围一,则九矣。七八即九六也,六七即八九也。方本于圆,而成形立法则寓圆于方,故曰“絜矩”。[78]
“方本于圆,而成形立法则寓圆于方”,此语明显是以“圆”为天德,“成形立法”之经验现象皆天德之用,“轮尊”实象征天德之“圆而神”。熊十力先生的“恒转”与方以智的“轮尊”虽同为道体,但内涵并非完全一样。以“翕辟成变”为内涵的“恒转”偏重于揭示本心的道德创生性,而方以智“轮尊”则偏于阐明天道之妙用,以及天道的圆满性、无间性。
如果仅为了说明道体之圆满性,方以智没有必要设“二”之“交”、“轮”,更不必紧握“生死”、“昼夜”之“代错”以显天德之“圆而神”。“九十九万毛窍皆太极”、“一隅不足举之”以及“塞”字等皆很好地说明了道体之大用流行、本心遍浸于物而无偏执,此即道体之圆满而无欠缺。他以“轮尊”名道,欲以其“所以代错者”的至尊地位,揭明道体之常、不物化的主宰特性。就体道之圣人而言,就是要“转物”,让本心作主,这是“一隅不足举之”难以喻明的道理。
2.“不为阴阳所累,圣人通昼夜而知”
如果说上文是以“道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一在二中”来说道体,那么,“不为阴阳所累,圣人通昼夜而知”就是从道德实践上来说“圣体”[79]。对方以智而言,圣人是天道的最好体现者,其实践品质亦本天道而有。
“圣人体道尊德以立法”[80],圣人“体道”,亦不过是体悟上文所及的天道而已;圣人“会心开眼”以“识神”[81],亦不过识此贯阴阳之“几”或“轮尊”。所谓圣人“体道”、“识神”或“知几”,即如道体之不偏于阴、不滞于阳,而能贯阴阳为一,或说圣人能“合二而一”,能即“二”识“一”,故曰:“自圣人无可无不可之身言之,则神贯深几,道一阴阳之《易》也。”[82]圣人于“二”尽道,以至“不为阴阳所累”,乃是因为圣人能够如“轮尊”之“转物”、“化物”。“化物”是圣人极致之工夫,孟子曰:“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孟子·尽心上》)方以智所谓“夫恬愉自得而不为阴阳所累,何况通昼夜而知者乎?”[83]此语即明这种“所过者化”。“恬愉自得”只是恬愉所得之道与神,用之以处事,一切皆顺理而行,不容私意参与其中,程明道说:“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84]此“公”即是任天理流行而无计度之私心,物各付物;“公”又是个“诚”字,“诚则自然无累,不诚便有累”[85]。
圣人是天道的体现者与印证者,圣人“不执”、“转物”、“化物”等皆以道体“不落两边”、“一隅不足以举之”为理论根据,这就是方以智所说的“学者不知天人之一,奈何以此议圣人”[86]。天道就是“轮尊”,圣人即能“转物”,他说:
若能转物,即同如来,以此合参,更见全体作用,一直辊去,自然不落两边。[87]
“合参”即圣人能兼合各相而不滞于一隅,所见只是一体之大用流行而不落两边。从“识几”之圣人来说,此“体”即为心体、良知,让良知做主而不牵于外诱之物,即为“转物”,此主观地就圣人体道言。客观地说,即是“轮尊”贯于、塞于气之“交”、“轮”,且主宰之。“一直辊去”是极其圆满地说体用融融、无将迎、无内外,然亦不碍体自为体、用自为用,以及道体的超越性与主宰性。“一直辊去”是称体而言、直抒胸臆,非言气迹也。方以智曰:“神而明之,不可迹也。”[88]此即谓道体、仁心具有不同于“迹”的神性。虽然“体在用中”,然体仍然是体,不沦为用,“神”不会物化为“迹”。
圣人能合参各事、多相、多迹(即“二”)而不用私于一隅,即是诚,即“不为阴阳所累”,即不累于外物。不累于物,“则神贯深几”以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即“一”),此谓“化迹”[89]。偏于一相,外逐于物,则不见“天地之心”或“神”(即“一”),其“心”亦为一物,即物化。物物相逐,便是私欲,用张横渠的话来说,就是“偏滞于昼夜阴阳者物也”[90];以周濂溪的话说,就是“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91]。此“动而无静,静而无动”即方以智所谓“感几而通寂”[92]、“贯去来之无住”[93]。住于感即偏滞于动,住于寂即偏滞于静,即是物而不化。圣人“体道”、“知几”,则圆应无方、周流万物、心境圆通,“便刻刻在事物中打滚,放赖不沾灰矣”[94]。“不沾灰”即道体、仁心不被物化;“一”滚入“二”中,但“一”决不沦为“二”;圣人亦是“在圣不坛,在凡不减”,圣人在“凡”决不可说圣人就等同于凡人。从实践上来说,“不为阴阳所累”就是不要让仁心被有限的外物所牵引而失去自主性,其意亦相当于王阳明的“良知”如“明镜之应物”与“一过而不留”,他说:“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皎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95]
《易·系辞上》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又曰:“阴阳不测之谓神。”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不是说静态地兼合了阴阳即是道,而是说阴了又阳,阳了又阴,如此动态地兼和了阴与阳而不偏滞于阴或阳,才可见道之妙运与主宰。善于“以数明理”的方以智以“阴阳”为“二”,以“道”为“一”,用“一在二中”、“离二则一死”的说理方式,阐明任仁心流行而不执于一端的道理。滞于一隅,便是自私用智,自私即“累于物”;如道体之神妙神用,无思无虑,即是“不为阴阳所累”。
那么,方以智为何要以“通昼夜之道而知”来说“不为阴阳所累”呢?“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出乎《易·系辞上》,另外,《论语·子罕》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朱子以为“不舍昼夜”是在说“道体”,他注解曰:“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96]程明道则更是对“不舍昼夜”大加发挥,他说:
佛氏不识阴阳昼夜死生古今,安得谓形而上者与圣人同乎?
佛言前后际断,纯亦不已是也,彼安知此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自汉以来儒者,皆不识此义,此见圣人之心纯亦不已也。诗曰:“维天之命,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此乃天德也。[97]
在上述语中,程明道不仅指出佛氏(包括汉以来儒者)不能从阴阳、昼夜、死生、古今的连续流变中,体悟“形而上者”(“於穆不已”之道),而且,他还进一步肯定阴阳、昼夜之轮乃是“圣人之心纯亦不已”的指示。方以智之所以大谈阴阳、昼夜、生死之轮,其立言之旨,亦如此。圣人通昼夜而知“贯几”、知“一”,此为关键处,如方以智说:“圣人通昼夜而知阴阳之几。……凡天地间皆两端,而圣人合为一端。”[98]又曰:“真通昼夜而知危微、交轮之几者,洞精一元之大生死,即一瞬之小生死;极深研几,可以成变化而行鬼神,鬼神无如我何;阴阳在吾掌上,参之赞之,不外中和。”[99]圣人“通昼夜知”,就是知於穆不已之“几”贯于昼夜而不偏滞于昼或夜,即知“一在二中”的道理。圣人参和两端,仁心充塞而不偏、无杂,此即《易传》所云“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圣体即神体,参和昼夜,其“转物”而不执于阴、不累于阳,故曰:“不为阴阳所累,圣人通昼夜而知。”
其实,早在北宋的张横渠就有“兼体而无累”之说,他说:“体不偏滞,乃可谓无方无体。偏滞于昼夜阴阳者物也,若道则兼体而无累也。以其兼体,故曰一阴一阳,又曰阴阳不测,又曰一阖一辟,又曰通乎昼夜。”[100]可见,理学家们都善于用“通乎昼夜”来说圣人之心之纯而无私。“兼体”即是兼合阴阳、昼夜而不执。如果心执于某一物,或有意于某一事,则本心即被物化,即是“累于物”。如果本心如“无方无体”之“神”遍满于“二”,或贯于“二”,即是“无累”于物。后来,朱子以“盖阴阳非道,所以阴阳者道也”[101]的方式著明“道体”,“所以”成了万物存在根据。方以智虽亦盛言“所以”,然其“所以”实为贯于“二”的“於穆不已”之“几”,侧重道体之创生义与遍满义。所以,从其“不为阴阳所累”的著道方式来说,他更契合张横渠与程明道诸儒。
对方以智而言,“阴阳”还用以揭示“物无无对”的道理和气为“二”的事实。在此基础上,再说天道(“一”)充塞流行而不偏,圣人之心之纯而不执。既然如此,言“不为昼夜所累”、“不为生死所累”等,亦无不可,如他说:“昼好夜丑,可无分别;为生所累,不得不循绳正晷耳!故圣人知而无知,以无知知。”[102]此处所谓好昼而恶夜,即是累于昼夜、累于“二”、累于物。
在方著中,尤其在《东西均》和《易余》中,以为“二”者,莫如生死,此其论“二”之显著特征,原因在于他认为“惟有生死于人最切,故提生死以化之”[103]。当然亦与他“数履硙硙之刃”的人生经历相关。在此,以“二”为切入点,我们可以揭开其“生死之道”之谜,于此亦有助于对“一在二中”、“不为阴阳所累”的深入理解。他这样论“生死之道”:
知其莫可谁何而立言广意以胜之,然终为生死所囿,非真知生死者也。百姓日用不知,圣人通昼夜而知,“朝闻道,夕死可矣”,知其故矣。[104]
化字古作,从倒人,人终必化;后加人于旁作化,则生死之道尽此。便就字义,亦足会心。[105]
上述二语分别以不同的方式说明“生死之道”。“百姓日用不知,圣人通昼夜而知”即是说,如果于昼与夜的轮转中悟出“几”之不落、不执,则贯生死之道亦明矣;如果对生死有所求,反而非真知生死。第二语则以解析“化”字的方式,指点“生死之道尽此”。“尽此”即于“化”生死明天道之不离生死、不落生死的意义。有上面“不为阴阳所累,圣人通昼夜而知”的助解,其生死之道可豁然得释于心。“圣人通昼夜而知”之“知”即是“知几”。“化”就是圣人在“知几”、体道之后,不再“为生死所累”。此皆由“一在二中”之“不离”、“不落”义推阐而出,亦其生死经历之体悟。下面再来说贯生死之“几”。
生死既为“二”,如同阴阳而有“交”、“轮”,他说:“无首无尾,无古无今,前后不相谋,易位而适可,时乘其中,应节如环,是真无死生而随死生矣。”[106]此乃庄子语,然立言之意,非齐生死。方以智说生死首尾相交而成环,是欲于生死交轮中揭明“贯几”不偏执的道理,又如他说:
生生死死,皆有此无生死者贯其中而缘其间焉。然而无生死者,终不能废此生死、死生之缘贯也。不知几,安能知缘?不知缘,安能知贯?[107]
此“缘”字乃借庄子“缘督以为经”(《养生主》)来说的,密之训“督”为“中”[108],则“缘其间”就指“无生死者”贯于生与死而不偏执。“无生死者”就是永恒的“贯几”或“轮尊”。宇宙本体地说,此“几”就是於穆不已之天道;就圣人“通昼夜而知”言,就是道德本心;合而言之,即是天地间至尊至贵之“灵明”。方以智说:“乾知大始、三德首知、知譬则巧、知天知命、大明终始、通昼夜而知,此天地间,惟此灵明至尊至贵。”[109]“通昼夜而知”就是要知“此天地间惟此灵明”。这里的“灵明”显然是取王阳明之说,王阳明曰:“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110]只是阳明的“灵明”上接“於穆不已”之天道处仍嫌弱。[111]在方以智看来,如果能保持“灵明”的纯粹性,任其充塞流行,即不为生死所累,他说:“纯其所以,而浩其直塞,又何有生死足系累乎?”[112]道德本心“塞”乎生死、贯于生死。人能存乎此心,何有执生、执死之累。此即由天道、仁心一体同流而体悟出的“生死之道”。
悟此“生死之道”,则仁心昭著,如天道不偏于生、亦不滞于死。如此,则仁心能“转物”,亦“转生死”,方以智说:“不能转变即生死矣,果然撩起便行,又何牵绊相干涉耶?”[113]所谓“转变”,即是说本心遍满生死,能够把持此转物之心,即可不住于死与生,如同“轮尊”不落阴阳一样,“轮尊”阴了又阳,阳了又阴而不住于阴与阳。更一般地说,圣人与生死之间,如同天道与阴阳的关系,是“一贯二中”之“一”与“二”的关系。识得此道,便能摆脱生死、阴阳等外物的羁绊,“撩起便行”即是称体而行。然人不离生死、道不离阴阳,用程明道的话来说,就是:“元来只此是道,要在人默而识之也。”[114]
如果“日用而不知”,即于生死之交轮中不能默识“贯几”,则必偏于生或执于死,必为生累,或为死惑,此即“形累而影迷”[115]。所谓“形累”,即是按照生理之需,依自然规律,而不是良知的准则,累于某种具体的有形之物,满足经验欲望。他说:“有生之后,一切皆有,有则为累。”[116]此“有”即是“形”,是经验外物。不见道者,良知做不得主,外驰于“有”,迷恋于“生”,“生而累,累而死,不如不生”[117],执“有”、执“生”即是物化而为一形器,犹禽兽类,胡宏说:“杨朱、墨翟之贤而有禽兽之累,惟安于耳目形器,不知觉之过也。”[118]圣人于“二”中见“一”,“知死而不死”,乃知“一”之大用流行。人若识得此“几”,便是与道同一,不受外物牵累,胡宏于此表述的似乎更为明白,他说:“知几,则物不能累而祸不能浸。不累于物,其知几乎!”[119]识得此“几”,发现良知,让良知做主,依道德准则而行,便是摆脱了私心所致的自然冲动和偶然性存在,成为君子。王船山所言“壁立万仞,止争一线”[120],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只在是否让良知做主这“一线”上。
方以智设生死交轮,乃是“二”的一种特例,其目的就要说明贯生死之“几”(即“无生死者”或“一”)不偏滞于生、不偏执于死,即“一在二中”的道理。他所言“生死”,除了本义之外,亦泛指一切相待的经验物,即形下之气,如他说:“一贯二中之往来,因有呼吸,因有昼夜,因有冬夏,因有古今。二用其一之动静,因有好恶,因有取舍,因有是非,因有得失。凡属对待之两相望者,皆生死也。”[121]也就是说,凡属对待的有限物,皆如“生死”之“二”,“生死”即成为“二”的代名词。“一贯二中之往来”即谓“一”或“贯几”流行于生与死,这是一种“究竟本无体用,直塞全泯,随二而无不一”之化境。体悟了此语,用程子的话来说,就叫“点化为金”[122],从而使自我摆脱了形象之拘与物役,成为永恒性和无限性的存在。需要指出的是:如果认为一切以物质为根基,精神服从于物质,除此之外,没有另外的动机,这种伦理学家只会堵死通向信仰之路,把一切追求高尚的努力变得索然无味和毫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