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智说:
无名字而名字,则名而未始名,字而未始字,以故辨当名字。随其名字,民视犹天视也。理何嫌于理,数何嫌于数,何嫌理数之合,又何嫌理数之分乎?信如斯耶?斯可语矣。孔子善巧而名字之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礼运》善巧而理数之曰:“礼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天地之数,止有一二而毕矣。[3]
天道流行,云行雨施,万物繁生,难名无方、无相、无迹之“神”。《系辞上》善巧而名之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礼运》善巧而理数之曰:“礼本于大一”;方以智善巧而理数之曰:“天地之数,止有一二而毕矣。”自先秦,尤自宋明以来,各家称谓天道不一,方以智欲集而成之,以数明理,此即“善巧”。
(一)“体数”与“用数”——“一”与“二”
本章首节已述:天道之诸异名皆为“一”、“神”,皆是“贯”者,故常有“贯则为一”之说。相对于“二”而言,“一”就是“体”,“二”是“一”之用,“二”代表“气”、“器”、“象”和“多”,故“一”与“二”实为异质、异层。下面摘其要语明之,他说:
虚无不塞,实无充者,气也,而神贯之。……神言不测,申言其用。……总之,即用是体,而逼人亲见至体之方便,原不可少。[4]
《礼运》之大一分天地,而转为阴阳,变为四时,列为五行,伦之、艺之、动之、植之,皆大二也。[5]
一神于二,即器是道。[6]
人泥于二,不能见一,故掩画后之对待,以从画前之绝待。借设蜃楼,夺人俗见耳!一用于二,即二是一,宁舍画后而有画前之洸洋可执哉?[7]
象无不对,对无不反,反无不克,克无不生,生无不代,代无不错,错无不弥,弥无不纶。有一必有二,二皆本乎一。……而一以二为用者也。[8]
以上首句是实说,方以智本《易传》来说天道神体,言神体与气的关系。此神体不是一个空悬的静态之体,乃是贯乎气的活泼泼的“一”。气为神体之用,神体妙用不测,惟从气处见,故云“神言不测,申言其用”。“一”是超越的存在者,是异于气的宇宙本体与价值本源,“一”本身就涵有无对性及根源性的意义。后几句则有实、有虚(即“善巧”),以“一”和“二”来抽象地虚说道器之间的关系。“二”是神体之用,是器,是气,是象,非超越的存在。“二”既然是器、象、气,“二”实为对待之“多”。所以,方以智除了将“即器是道”说成“一在二中”之外,亦常常说成“一多相即”或“一是多中之一,多是一中之多”[9]。“二”或“多”皆属气一层,皆为超越的、异层的神体“一”之用,故“一在二中”、“一多相即”既可说成“即用是体”,又可说为“即器是道”,这与他反对“务偏上以竞高”(即“执一”)的思想是一致的。对于“二”,我们不能从字面上将它仅仅理解为所谓的“矛盾的双方”,“二”必须是方以智所说的象、器、气、用,这个很重要。否则,我们难以理解“圆满周遍,觌体灵明”之义。而“象无不对,对无不反”[10]是方以智将象、器、气视为“二”的根本原因及思想基础。方以智所以言“象无不对”,除了凸显“一”的绝对性之外,亦因为经验万物的丰富多样性和有限性。
从主观上来说,“一”即仁心,即内,如上文所引“仁一,而甲坼之芽即二”。又曰:“仁,人心也,犹核中之仁,中央谓之心,未发之大荄也。”[11]“二”或“多”即为器、象,亦名为外,他说:“外内合矣,合不坏分。外学多,内学一,即多是一,即分是合,见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正以外内交格,一多通贯,而无内外无中也。”[12]这种内外如一、体用交融的状态就是他晚年所说的“心如境,境如心,……内外如如,自然平等”[13]。
鉴于“一”、“二”分别为体、用,所以方以智分别称之为“体数”与“用数”,他说:
一生二为两体,而以参用之;两旋为四体,而以五用之;故有体数,有体数之用,有用数之用。核而言之,凡象数皆表法之用也。实以表法之体,而以义理为用也。综上而言之,义理与象数,皆大一之用也。入神而言之,所立之象数、义理,皆体也,所以用其象数、义理者,乃神用也。[14]
“一生二为两体”之“两体”是方以智继张载“一物两体,气也”立言,这里的“两体”之“体”不能视为道体、心体之“体”,而是气。因为“象无不对”,故曰“两体”。“参”是“一在二中”之圆融状,其中有体、有用,不可单以体或用来说,详见下文。“四体”实为“两体”之旋而有,亦实为“两”、为用,所以方以智说“两旋为四体,而以五用之”。“五”在首章第一节已说明:“五”为天道之异名。“五”实为“一在二中”之形象“∴”图的“上一点”。整个图不“旋”是“一在二中”,如果“两旋为四体”,则“上一点”就成为“中五”。故“五”实为“一”,亦是体。这样,在此语中的一、二(两)、三(参)、四、五等五个数中,“一”与“五”为“体数”,“二”与“四”为“用数”。其实,方以智没有必要投入“四”与“五”两个数,因为“∴”所表示的“一在二中”之图,其中上一点“不离”、“不落”,它本身就是一个体用圆融之动态图。既用之,亦不碍“一”与“五”同示天道神体、“二”与“四”同示气、象。神与气,静态地看是一与二,动态地(旋)看是四与五,故他说:“旋四无四,中五无五矣。”方著中的数字其实玄而不秘,“体数”、“用数”,十分清晰。
“一”并不全表示“体数”,“二”亦不全表“用数”,此待方以智的用语环境而定。如“举一明三”、“三即一、一即三”、“一不可量,量则为二”等,其中“一”皆为体用圆融之“一”,此“一”即是“直下之天地”,不得视为“体数”。故方以智有“大一”、“贞一”与“一”等之别。“二”亦不全表“用数”,如他说:“虚实也,动静也,阴阳也,形气也,道器也,昼夜也,幽明也,生死也,尽天地古今皆二也。两间无不交,则无不二而一者,相反相因,因二以济,而实无二无一也。”[15]按照“二皆本乎一”、“一神于二,即器是道”等说法,将“阴阳”、“形气”、“昼夜”、“生死”视为“二”则可,将“道器”、“虚实”亦说为“二”则非是。一般说来,中年的方以智每谈及“相反相因”时,就易出现背离“一神于二,即器是道”这种视“二”为“器”的说法。无限的、无相的“道”如何与有限的、有迹的“器”“相反相因”?这种说法可能与他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有关。
以“一”、“二”(或多)分别表示道与器,并非始于方以智。《系辞下》云:“阳一君而二民,君子之道也。阴二君而一民,小人之道也。”王弼注曰:“阳,君道也。阴,臣道也。君以无为统众,无为则一也。臣以有事代终,有事则二也。”孔疏曰:“夫君以无为统众,无为者,为每事因循,委任臣下,不司其事,故称一也。臣则有事代终,各司其职,有职则有对,故称二也。”一道、一儒,二人皆视“无”为统、始、一;视人事为众、终、二。降至北宋,如果说邵雍以“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推证六十四卦,朱子以“理一分殊”明一理与万理之关系,皆非就道器关系立言,那么,张载“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16]之说,明显是以“一”和“二”著天道神体与气关系。程伊川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此理固深,说则无可说。所以阴阳者道。既曰气,则便是二。”[17]程伊川更明确地表示“所以”是道,“气”便是二。不仅如此,伊川还用“三”表示道器不离的状态,如他说:“又如一二合而为三,三见则一二亡,离而为一二则三亡。既成三,又求一与二。”[18]明儒王阳明以为“一即是理”,他说:“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19]至明清之际,中国原有的“象数之学”在泰西近代数学的影响下,不知不觉地强化了以数明理的表达方式。不过,方以智以“一在二中”著明“即器是道”,仍然是原汁原味的儒家传统文化。
(二)“一与二为三”
“一”与“五”为体数,“二”与“四”为用数,“一”与“五”、“二”与“四”惟在“旋”字上区别,所以,方以智说:“天地之数,止有一二而毕矣。”可是,他为何要设“三”呢?“三”是何意义呢?
方以智说:
出于一,立于两,成于三。[20]
然不立三者,无以明生二贯二之一。不圆三者,无以尽虚实变化之故。不掀三者,无以明直下一际之用。[21]
分体数、用数、交数以穷之,立三才之器以明物理,以形知影,以近知远,而至理寓之。[22]
“出于一”之意暂置于下文“仁一,而甲坼之芽即二”一节中着重讲;“立于两”意即一切外王之事为(包括百姓之日用)皆须在气一层建立,“道”关乎内圣,外王则要在气中显。“立于两”亦可理解为:道体精微,必待气以显,此即《易·系辞上》的“一阴一阳之谓道”。方以智为何要说“成于三”呢?他说:“一与二为三,此教父也。”[23]“一”、“二”为体数、用数,“一与二为三”就是说“三”中有“一”,亦有“二”,独“一”或独“二”皆不得谓“三”。“三”即“体在用中”[24]之圆融状,故他将这种体用交融之“三”名为“交数”。根据“全树全仁”之喻来理解,舍仁不成为树,树中有仁乃可谓之树,才有树之成;仁体在树中、体在用中,即是万物之成,故体用圆融之“三”亦为“成数”。天生万物亦如此,天生万物不是母生子之生,而是以“风霆流行,庶物露生”的方式,成全地生。以“全树全仁”来说,是“仁”成全了“树”。程伊川说:“观生理可知道。”[25]也就是说,从万物繁荣处显道。在道德实践方面,道或心则是外在行为规范的价值根源,所谓“仁义礼智根于心”(《孟子·尽心上》)即是。
视“三”为成数,亦非始于方以智。《易》“解”卦“九二”曰:“田获三狐,得黄矢,贞吉。”孔疏曰:“‘田获三狐’者,狐是隐伏之物,三为成数,举三言之,搜获欢尽。九二以刚居中而应于五,为五所任,处于险中,知险之情,以斯解险,无险不济,能获隐伏,如似田猎而获窟中之狐,故曰‘田获三狐’。”然孔疏所谓“三为成数”之“三”并不含有体用圆融义,亦无当下万物所由成之义。
不过,方以智“一与二为三”的说法,与程伊川的“一二合而为三”之说,无论从形式上,还是从内涵上,都很相似。在方以智之后,这种以数明理的论学方式,亦不乏其人。当代新儒家熊十力先生对“一”、“二”和“三”的解释与应用颇似方以智所论,他说:
恒转是一,恒之现为翕,而几至不守自性,此翕便是二,所谓一生二是也。然恒转毕竟常如其性,决不会物化的。所以,当其翕时,即有辟的势用俱起。这一辟,就名为三,所谓二生三是也。……就一言之,于此尚不足以识全体大用,因为说个一,只是虚似体之将现为用。就二言之,于此亦不足以识体大用,因为说个二,只是表示大用之流行,不能没有内在的矛盾,决不是单纯的。因此,有个近于物化的翕。这个翕,似是大用的流行,须自现为似物的式样,来作自己运转的工具,才有这一翕。所以就翕上看,便近于物化,难得于此而识全体大用了。只有三,既是依据一而有的,却又与二相反,而即以反乎二之故,乃能显发三的力用,得以转二使之从己。据此说来,三是包含一和二的。只于此,才识大用流行,也只于此,可以即用而识体。申言之,就是于三而识全体大用。我们即于三而说之为体,也是可以的。[26]
古今二人不仅同以“一”为体,“二”为用;“三”包含“一”与“二”;而且共称本体为“轮尊”或“恒转”,可谓遥相默契。
需要强调的是:方以智以“三”表示“体在用中”之圆融义亦不稳定。由于深受佛学思想的影响,方以智的“三”同时又具有强烈的佛学“三谛”之义,这个问题待最后一章再叙。
自程伊川提出“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后,承其学而起的朱子以理气、心性、未发已发这种二元论的思想方式,并未充分发挥伊川的“体用一源”义。“显微无间”却成了王阳明的基本思维方式[27]。到了王龙溪,体用圆融、内外一体,更是成了“千圣斩关第一义”[28],心、意、知、物皆融为一体。龙溪之后,没有再给直接就体用来说“显微无间”义留有多大的空间。方以智采用“善巧而理数之”的方法,突破了多以道器、体用、理气说理的传统模式,分别用“一”、“二”、“三”来著显道器的圆融关系,可以说是古人对于体用关系思考的必然结果。
当然,这种巧说的出现与方以智的人生经历及其所处的时代背景紧密相关。他中年身处国败之际,奉召应对,因直言犯禁,而被迫变名南逃。[29]后又被清兵捕获,以入佛得免。至此,其文风大变。但是,种种政治风波并没有改变他的文化担负意识,他说:“何不实言,而必以巧说耶?当士曰:至于救弊,则有不可直言,言愈不信。智譬则巧,故善巧出焉。”[30]此“善巧”不仅描述了道器、体用关系,而且非常含蓄地驳斥了“若执空亡之无,则或抹杀道理,或荒废实事”[31]的时下学风。再者,方以智身处《几何原本》在中国翻译、传播时期,加上他与西方传教士毕方济、汤若望等有过密切的接触,所以,他对数字的偏爱,不能说与近代西学的传入毫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