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史诗:宏大的叙事(1 / 1)

史诗,是集歌唱和叙事于一身的最宏大的文学,也是至今仍在口头演唱的最古老的文学。人类最本源的问题,民族中最重要的历史事件,祖祖辈辈最不能忘却的记忆,都包含在史诗演唱的歌词里面。史诗是人类文化体系中最耀眼的词汇。

一、古代知识和文体形式的总汇

史诗是古代人类特殊的知识总汇,这是史诗区别于其他艺术形式的显著特点。史诗有外层结构和内层结构,外部结构是史诗赖以生存的环境,包括一个民族的地理环境、经济状况和社会形态,以及语言和各种民间文化传统。这是史诗透露出来的外层的知识信息。内层结构指史诗文本本身的结构。史诗文本的容量巨大,从人类起源到创世,从早期生活到农耕,从迁徙到民族形成等人类社会最基本的“历史”,尽在其中。史诗作为一个民族的“根谱”,成了一种特殊的知识总汇,被奉为经典。

史诗在叙述事件的同时,包容了一个民族的生活信息和文化信息,汇聚着大量氏族社会生活的真实图景,诸如议事、选举、征战、赛马、比箭、摔跤、抢婚以及服饰、饮食、丧葬、祭典等描写,从中我们可以找到古代历史、地理、军事、医学、天文、早期手工业、萌芽状态的农业,以及早期的体育、音乐等珍贵资料。所以,史诗把人类早期所有的经验化为叙述话语,把最丰富的生活世界化为一个个经典符号。史诗是历史,是珍贵的文化遗产,也是古代民众早期生活的百科全书(encyclopedic forms)。[18]

史诗博大的内容要求其形式也是百科全书式的,内容和形式互相扩充着其自身的容量。在体式上,结合散文体作品的叙事传统和韵文体作品的抒情与格律,构成宏大的综合性叙事形式。这种形式是建立在已有神话、传说等散文体文学体裁,已有祭词、祝词、赞词、歌谣、谚语等韵文体裁基础上的。“它是创世史诗、编年史、列王传、圣徒传、神谱和家族谱系、箴言律法、哀歌、颂诗、情歌、民间传说、宗教寓言、虚构故事、书信、预言、随感录、启示录和神学论文的汇编。它体现着一种百科全书式的写作方式,是世界上可能有的最自由、最多样的写作形式的混杂。更不用说,这些百科全书不仅仅是一些知识体系,而是一种或各种信仰体系。”是“把神话、历史、传说、民歌合编在一起的百科全书型的作品,虽然故事是虚构型的,但对它们的收集和编排无疑都是主题型的。古冰岛的散文体《埃达》把诗体《老埃达》的片段的抒情短歌的主题组织到一个联系紧密的叙事系列中。西藏的《莲花生大师传》《格萨尔王》,印度的两部史诗《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都在若干世纪中不断地扩展着。”[19]一部史诗是属于一个或数个民族的,世世代代的族民不断追加史诗的内容和形式,使之愈来愈像百科全书。

史诗永久的魅力更是对史诗流传的民族本身而言。史诗是一个民族源源不断的叙事,一个民族共同的记忆总是在于对祖先事迹的追恋。

二、创世史诗

根据演述的内容,史诗可分为两大类:一为创世史诗,一为英雄史诗。以歌唱的形式叙述的系列创世故事,一般称为“创世史诗”,又叫“神话史诗”和“原始性”史诗,是包含远古历史的歌,产生于氏族部落社会时期。在20世纪50年代之前,几乎没有人“发现”我国南方少数民族也大多有自己的史诗传统。而今天被我们称为南方少数民族史诗(或原始性史诗,或神话史诗)的大量作品,后来又被学者们划定为“南方创世史诗群”的文学现象,直到新中国成立三十年之后,才逐渐浮出以西方史诗理论为圭臬的水面,引起各方关注。

中国西南地区的创世史诗,已出版和印制的汉文资料就有几十种之多。主要有:广泛流传于云南楚雄自治州彝族民众中的《梅葛》[20]。“梅葛”原是彝族歌舞中的一种调子,常被用来唱古歌。《梅葛》共5700余行,由“创世”、“造物”、“婚事与恋歌”、“丧葬”四部分组成。《查姆》[21]是流传于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和红河哈尼族彝族民众中的一部创世史诗。“查姆”彝语音译,意为“万物起源歌”,是一部根据老彝文《彝书》和《贝玛经》翻译的歌书,共3500行,为五言韵文形式。史诗分上下两部,上部主要叙述天地、日月、星辰和人类的起源;下部则重点解释了农作物、生产工具、医药、纸笔、人名等的来源。在彝族许多地区,凡是重大的喜庆活动和仪式场合,都要演唱这部史诗。《勒俄特依》是彝族创世史诗,流传于大小凉山地区。“勒俄特依”是彝语音译,意为“历史的书”。这部史诗有毕摩和民间歌手两种彝文版本,前者是宗教经书,后者是民众书籍,内容既相互交叉,使用和目的又界限分明。彝族历来十分重视婚嫁、丧葬、祝寿等仪式,每项仪式必唱《勒俄特依》。演唱时并没有其他创世史诗那样严肃,主客两方歌手上阵,竞赛对唱。《梅葛》《查姆》《勒俄特依》和《阿细的先基》为彝族民间流传的四大创世史诗。《阿细的先基》[22]流传于云南省弥勒县西山一带阿细人居住的村寨。“先基”是阿细语的音译,意为歌或歌曲。全诗长约5000余行,分“最古的时候”和“男女说合成一家”两个部分。

云南纳西族的《创世记》,是纳西族东巴经中的重要经典。纳西语读音又称《崇搬图》,“崇”为人类之意,“搬”是迁徙的意思,“图”的意义是经历,合起来可译为《人类迁徙记》或《人类的来历》。全诗1600余行,由“开天辟地”、“洪水翻天”、“天上烽火”、“迁徙人间”四部分组成。《密洛陀》[23]广泛流传于广西壮族自治州都安、东兰、巴马、南丹、田东、平果等地,是自称“布努”瑶族民间的创世史诗。布努人每年农历五月二十九日给始祖母神密洛陀及二十四位男女大神“还愿”,所唱的颂词即为《密洛陀》。这部史诗长达13000余行,第一部分属神话,第二部分属传说,第三部分属历史,主要叙述了布努人女始祖神密洛陀的诞生以及天地日月的形成、人类万物的起源、同大自然和超自然力的抗争、民族迁徙的原因和经历、族内外的冲突和矛盾、选举和传宗接代等重大历史事件。《密洛陀》能够口耳相传,演唱至今,主要依赖两种方式:一是布努瑶族民众在日常生活中经常讲述密洛陀故事的一些片段;二是布努瑶师公于“还愿”活动时全本唱颂。云南白族的《开天辟地》分为“洪荒时代”、“天地的起源”、“人类的起源”三个部分。《奥色密色》[24]是云南哈尼族地区流传最广、影响最深、保存最为完整的一部创世史诗。由“开天辟地”、“民族起源”、“兄妹成亲”、“民族迁徙”、“分年日月”、“安家”六部分组成。《苗族古歌》[25]流传于贵州东南苗族聚居区,全诗长达8000余行,由十二支歌组成,根据内容分为四组,即“开天辟地歌”、“枫木歌”、“洪水滔天歌”、“跋山涉水歌”。“古歌”以歌的形式叙述了苗族形成、发展尤其是迁徙的历史,所以也被称为“古史歌”。其他还有佤族的《葫芦的传说》、傣族的《洪水泛滥》、独龙族的《创世纪》、拉祜族的《牡帕密帕》、傈僳族的《创世纪》等。

为什么西南地区能够在口头上保存这么多创世史诗呢?陶阳和钟秀先生认为原因有二:“其一是西南地区在解放前,有些民族尚处在口头文学占主导地位的奴隶社会或原始氏族社会末期,因此在口头上保存了珍贵的创世史诗;其二是创世史诗借原始宗教得以保存,它们往往保存在巫师的头脑中,或宗教的经书中,具有某种神圣性和稳固的传承性。”[26]

三、英雄史诗

英雄史诗是一种以人类早期部落和部落之间的战争故事为主要题材的史诗,主要叙述和歌颂战争中英雄的光辉事迹,产生于从原始社会解体到奴隶制确定这一战乱动**的历史时期。

世界上不少民族都有自己的史诗,如古希腊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古印度的《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德国的《尼伯龙根之歌》,法国的《罗兰之歌》,芬兰的《卡勒瓦拉》,英国的《贝奥武甫》以及俄罗斯的《伊戈尔远征记》等,都是英雄史诗。用楔形文字记录的古巴比伦史诗《吉尔迦美什》,是全世界最古老的英雄史诗,汇集了古代两河流域的神话传说。

我国英雄史诗的分布,若按语系划分,包括阿尔泰语系的哈萨克、柯尔克孜、维吾尔、乌孜别克、蒙古、塔塔尔、裕固、撒拉、东乡、保安、土、鄂伦春、达斡尔、鄂温克、满、锡伯、赫哲等17个民族;此外还包括汉藏语系的藏族。

在中国西部与北部地区的少数民族中,这类英雄史诗也不少。藏族的《格萨尔》、蒙古族的《江格尔》以及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这三部史诗是中国的三大英雄史诗。其他著名的英雄史诗还有纳西族《黑白之战》,赫哲族《满斗莫日根》,维吾尔族《乌古斯传》,哈萨克族《阿勒帕米斯》《阔布兰德》,蒙古族《勇士谷满干》《智勇王子希热图》《冉哈贵可汗》等。希腊史诗及欧洲中世纪的史诗,均以书面形式流传,而中国的三大英雄史诗虽有手抄本或木刻本流传,但主要的流传方式依然是民间艺人的演唱,也就是口头传承。三部史诗已在国际上各自成为独立的专门学科,足见其影响之大。

《江格尔》[27]是在蒙古族民间史诗演唱艺人的记忆和口头存活的活态史诗,最初流传于阿尔泰地区,以后传播到各个蒙古族聚居区。不仅在我国蒙古族流传,而且还受到俄罗斯伏尔加河下游的卡尔梅克人和蒙古国的卫拉特人和喀尔喀人的喜爱,是一部跨国界的史诗。关于“江格尔”一名的由来,有许多不同的说法,其中一个观点认为,“江格尔”来自波斯语“扎罕格尔”,意即世界主宰或世界征服者。这个称谓进入蒙古语,便成为江格尔。这个主人公形象实指以成吉思汗为首的蒙古族英雄的群体形象。为了回避直呼13世纪大蒙古可汗的名号,才没有把江格尔称为成吉思汗。[28]

《格萨尔》又称《格萨尔王传》[29],在我国的西藏、青海、四川、甘肃、云南、新疆、内蒙古等省、自治区的藏族、蒙古族以及土族、裕固族、白族、纳西族、普米族流传。“根据搜集整理的结果,共有120部,100多万行,2000多万字。它约产生于藏族氏族社会解体、奴隶制初步形成的时期,即公元前三、四世纪至公元六世纪。”[30]被誉为“东方的《伊里亚特》”。在蒙古族地区,这部史诗被称为《格斯尔》。蒙文《格斯尔》具有鲜明的蒙古民族特色,已成为蒙古族重要的英雄史诗之一。史诗以岭国国王格萨尔为中心人物,颂扬了他率领岭国民众与各种邪恶势力及入侵者进行斗争的英雄业绩,再现了藏族由分裂到统一、由战乱到安定的历史过程。藏语的“格萨尔”意为花丝、花蕊、精华、种子、英雄等。这一形象的产生经历了从原始自然崇拜到英雄崇拜的过程。

《玛纳斯》[31]流传的地域很广,凡是柯尔克孜人居住的地方,就有这部史诗传唱。中国的新疆,中亚的吉尔吉斯斯坦、乌孜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以及阿富汗、巴勒斯坦北部地区,都有《玛纳斯》流传。演唱《玛纳斯》的歌手叫“玛纳斯奇”,“奇”在突厥语中表示从事某项工作的人。“玛纳斯奇”数量很多,在20世纪60年代,有八十多位歌手活跃于城镇和牧区,为柯尔克孜族群众演唱。歌手多,出现的异文也多,其中新疆阿合奇县的居素甫·玛玛依演唱的八部《玛纳斯》,大约有23万余行,规模宏伟,篇幅浩瀚,相当于古希腊史诗《伊里亚特》的十四倍,最为著名。

四、构建祖先的谱系

史诗是“神话思维”的产物,别林斯基说:“要是认为古代史诗在我们现代是可能产生的,那荒谬的程度就跟认为我们现代人类能由成年再变为儿童一样。”[32]既然如此,史诗为何又能被不断传唱呢?

一个传统的族群集团绵延不绝的叙事素材,无一例外,都是由关于起源的故事。在追溯人类社会或某一个族群历史起源的时候,也同时把世俗权威和世俗权力诞生的基础追溯到创世和初始时间,把某个统治集团或家族世系追溯到上界,把家族的谱系追溯到诸神的谱系。史诗、神话和传说是这类历史叙事的主要类型。彝族史诗《勒俄特依》的标题意即历史书。米歇尔·福柯把历史话语理解为“口述或书写的仪式,它必须在现实中为权力做辩护并巩固这个权力”,从第一个罗马编年史家直至19世纪甚至以后的历史,其传统功能就是“讲述权力的权利”并把它们涂上绚丽的光彩。创世史诗、英雄史诗还有迁徙史诗这类种族的历史话语,一方面通过讲述掌权者的胜利的历史,以便在这种表现之中把掌权者和权力合法地联系起来;另一方面,它也利用光荣、用典范和功勋达到使人慑服的效果。福柯说:“法律的桎梏和光荣的闪耀,我觉得正是通过这两个方面历史话语的目标,对准的就是巩固权力这个效果。作为仪式,作为加冕礼,作为葬礼,作为庆典,作为传奇叙事的历史是权力的操纵者和巩固者。”[33]在福柯看来,历史话语具有一种谱系学的任务:它必须讲述王国的古老,伟大的祖先,奠基帝国或王朝的英雄的丰功伟绩。

而且,这种似乎是遥远的叙事却将每个时代联系在一起。的确,后世的人们在不断演唱和倾听史诗,并且将“遥远”的祖先谱系拉近至现在,念念不忘本民族的祖先及祖先的历史。史诗歌手的魅力在于将过去与现在联系在一起,通过聆听故事,人们知道了现在的生活是对过去的延续,更加理解当下生活的意义和合理性。法国著名藏学家石泰安(R.A.Stein,1911—1999)在《西藏史诗和游吟诗人的研究》[34]一书中,强调史诗演唱者是当地传统文化和历史的保护者,是一个民族或族群记忆的保持者。因为史诗属于“过去”或历史,是对过去记忆的意识的母体。他们神圣的责任和目的就是让流传的意识母体再传下去。

在神话和史诗中,人们理解权威、神灵、人类社会秩序和宇宙秩序的方式毕竟是一致的。这些史诗与神话也是人们力图理解自己生存于其中的世界的一种方式,力图为部族的历史给出一种意义和一种神圣性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