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当然不是现代才有的概念,但现代的自由概念却获得了至上地位和特定内涵,以至于现代被称为自由的时代。现代人作为主体的主体性内涵就是通过自由概念得到规定的。作为现代思想家,马克思也不例外地崇尚自由,自由概念是贯穿马克思理论的内在灵魂,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宗旨。如何理解自由和自由在马克思思想中的地位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它关系到马克思在现代思想中的根本地位。马克思在何种意义上是一个现代思想家或超越现代思想的思想家?马克思思想的复杂性需要在这个问题上得到澄清。其实我们不难看到,不论理论界还是日常意识,许多对马克思主义本身的误解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对自由概念和马克思的自由概念的误解,不能准确地定位马克思面对自由的复杂而深刻的态度。这个问题当然涉及许多具体而复杂的方面,为了初步地,也是原则性地厘清这些误解,如下三个问题显得至关重要。在我看来,这三个问题是具体地展开马克思与自由问题的前提。准确地回答这三个一般的原则性问题,才能对马克思的思想基本性质有一个客观的定位。
首先,马克思是不是现代自由的反对者?这个问题就理论本身来说并不复杂,甚至不值得提出。作为现代思想家,马克思没有成为一个现代自由的反对者,而是在不遗余力地颂扬和试图推进人类自由的全面实现,不论从马克思成长的氛围,还是马克思理论本身的旨趣都明确地表明这一点。把马克思及其思想歪曲为专制主义、极权主义等是对马克思的极大侮辱。马克思一生都在为自由奋斗,反对极权主义和专制主义。
如今这个问题之所以被提出来,是因为在马克思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过程中,许多马克思主义者不再提或者不敢提自由,而许多反马克思主义者藉此批判马克思主义违背自由。在这样的处境中,马克思主义以及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社会主义被指认为专制主义和极权主义的形象已经太久了。这种指认不仅来自于右翼理论家,而且来自于国外的左翼理论家。更加怪异的是,许多自诩的马克思主义者也的确在批判自由主义的意义上将马克思主义弄成了现代自由的反对者,好像自由就只有现代自由一种形态,自由理论只有自由主义一种表现方式,由此有意或无意地站到了前现代的立场上,将自由话语拱手相让,作茧自缚。
在这个问题上,笔者只想说的是,马克思是启蒙自由主义的儿子。马克思与现代自由主义者的关系是儿子与父亲之间的关系。马克思是现代自由价值的继承者、推进者和完成者。这就是说,马克思在坚持和继承现代自由概念的同时超越了现代自由的立场,就像一个成功的遗产继承人总是在保有遗产的同时实现遗产的增值和转型一样,而不是坐吃山空,因循守旧。马克思通过自己的理论探索,揭示了现代解放的不彻底和不全面,因此要完成自由的事业,而不是站在自由的对立面反对自由。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比自由主义者更加自由。他要建立自由人的联合体,他要追求人的全面自由发展。
因此,在阐释马克思自由概念的时候坚持一种辩证的姿态十分重要。只看到马克思反对和批判现代自由的一面,一不小心就会把马克思搞成一个专制主义者或极权主义者。相反,只是看到马克思坚持和颂扬现代自由的一面,马克思就会与自由主义为伍了。那样当然不再有马克思主义,有的至多是自由主义的变种。当然,这种辩证的姿态要不流于思辨的反思联系,就必须深入马克思理论的内部,获得实体性的内容之后才能真正地巩固起来。辩证的立场只有在获得历史和实践的实体性内容支撑之后,才能是一种客观的、历史的理性立场,而不是知性的反思联系。
其次,马克思的自由概念是不是局限于经济主义的视角?现代自由概念是在反对专制主义和极权主义的基础上产生的,因此主要强调的是一种作为权利的自由概念。自由是在政治自由和思想自由的层面被规定的。因此,马克思认为现代解放仅仅是政治解放。在马克思的思想中,现代自由具有一种形式性和抽象性的根本特征,这不是说现代自由不真实,是虚假的,而是说它主要停留于上层建筑的政治和思想层面。这两个层面的自由当然也是真实的,但忽视了物质生活领域中的不自由。在思想自由和政治自由的形式下面,隐藏着的是现实的剥削、对立和冲突,人与人之间并没有建立起真正的同一性。因此,马克思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物质生活领域,指向了现实的生存过程,要在社会存在的基础领域实现解放,为自由开启新的路向。
但是,这是否意味着马克思只是将人看成经济的动物、饮食男女的物质性存在呢?是否意味着马克思讲的自由仅仅意味着从政治权利的解放到物质生活领域的解放?是否意味着马克思的自由理论没有道德的、审美的超越性维度呢?现在对马克思自由理论的阐释基本上都停留在经济主义的层面,停留在财产权批判的层面,科学认识层面、道德层面、审美感受层面的自由概念都没有真正展开。结果是,马克思好像只有一个单向度的自由概念,而且是一个经济决定论的自由概念。在这个意义上,自由概念的丰富性和全面性不是得到了深化和拓展,而是从根本上被限制了。
许多抽象的道德论者正是从这个角度批判马克思的。遗憾的是,许多马克思主义者本身也有意无意地陷入了这种理解。马克思对自由的理解被封闭在了经济决定论的庸俗唯物主义视域中。经济生活领域只是存在的前提,只是基础,物质经济生活中的自由只是自由的最基础、最必要的层面,而不是最高级、最本质的层面。对于超越性的人的存在来说,越基础、越必要的领域,是越自然、越低级的领域。它越不能体现出人之为人的超越性。马克思反对观念论或者唯心主义,并不意味着他倒向了抽象唯物主义。马克思批判抽象性的精神自由没有肉体的观念支撑,并不意味着他否定超越性的精神自由本身。因此,在我看来,超越庸俗唯物主义,超越经济主义的自由概念,通过对社会生活空间的分层,提供一种总体性的自由概念,将马克思从还原主义中解放出来,是马克思主义自由理论阐释的必要方向。
最后,马克思的自由概念是不是一种完善主义的历史终结论?马克思批判现代资本主义的剥削、压迫,揭示现代自由解放的限度,将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作为理论的根本宗旨,提出了实现共产主义这样一种宏大的社会历史理论。这是否意味着,马克思认为人类历史能够达到一种终极的自由完美状态,得到彻底现实的自由将意味着自由理念本身的瓦解,因此不再有任何意义?当然不是。但这样的误解实在是太普遍了。不仅如罗素、洛维特、福山等人在批判马克思的意义上作此理解,而且众多的马克思主义者也是在“人间天堂”的意义上构想共产主义。马克思的理论只是被看成了批判自由资本主义历史终结论的一种新的历史终结论和历史目的论。
关于这一点,我们只要读一下恩格斯普及马克思主义的著作《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就行了。恩格斯在这一著作中以及在其他地方都曾明确指出,完美社会和完美国家只是在幻想中才能存在的东西,而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现实。事实上,绝对完美只是一种观念抽象的产物。只要人类存在,社会历史就是在人类的创造性实践中不断超越的过程,因此不可能终结于某种确定的完满状态。在阐释马克思自由概念的时候,确立一种历史性的过程意识至关重要,否则就可能陷入唯心主义的观念论预设,好像人类能够创造出人间的自由天堂,在那里因为自由的彻底实现,因此导致历史终结了。如果我们愿意用黑格尔的表述来说的话,可以说自由始终是全体和过程,不能将某一生活层面或者某一历史阶段的自由理解为绝对的自由。自由作为辩证展开的全体和过程就是人作为超越的存在本身。我们总是在自由之中走向自由。自由是我们用来领会人作为个体和作为类的超越性本身的范畴。人是自由的存在,人的存在就是超越因此就是自由。我们完成不了自由,我们自由地走在自由实现的途中。
如果我们将自由看成是人的生存超越本身,只要有人还在,存在的历史就是不断超越因此自由不断展开的过程。在开放的“也许”和“尚未”中,只要没有毁灭,人类就不会停留于自由彻底实现的静止状态,终极的和谐与自由概念只是对未来缺乏想象力的想象。人类的天性总是害怕漂泊和不确定性,总是希望寻找自以为绝对可靠的停靠点,因此总是不断地将想象的东西作为终结的根据或目的。这种想象的东西发挥着双重的作用,当它们作为指路的明灯指引我们前行的时候,无疑是自由展开的本质环节。相反,当这样一些东西严重阻碍我们前行甚至成为我们生活重负和无望情绪根源的时候,它们就不是明灯,而是鬼火。扑灭这些鬼火,我们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和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