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有一个很深刻的说法。他说:“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而他们以前是相互依赖的。但是,抽象或观念,无非是那些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在这个说法里面,有两点非常突出。一个是抽象统治的历史性,马克思将抽象统治同现代联系起来,说的是“以物的依赖”为基础的现代的特征。马克思认为,在现代以前人们是直接地相互依赖的,表现为一种地缘和血缘之间的自然联系,因此是一种狭隘的关系、地方性的具体关系。而到了现代,人们之间打破了这种自然联系,变成了一种社会性的普遍联系。这就是以商品资本为基本中介的存在关系,商品资本作为社会的物成为人们相互联系的基本纽带。商品资本实现了对人的存在的普遍抽象。商品资本的统治就是人们受到抽象社会关系的统治。
另一方面,在马克思的这个说法中,还体现了观念与存在之间的结构性关系。这就是说,人们思想中的抽象和观念统治,只是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人们现实生活中受到商品资本关系这一普遍抽象的统治,因此在观念上产生了抽象的统治,或者说受到了抽象观念的统治。因此,我们对精神和观念统治的理解需要深入到现实社会的存在基础之中。对观念的批判要以对社会存在本身的批判为基本前提。这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的基本方面。早在1844年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就宣布对宗教的批判已经结束,新的批判是从对工业的批判、政治的批判开始。观念中的抽象往往是现实抽象在观念中的继续,因此不能以对观念的批判代替对现实社会生活存在本身的批判。
结合马克思思想的内在逻辑和思想发展的历史可以看出,马克思的这个简单的说法实际上包含了深刻的内容,对我们有重要的启示性。从马克思讲的抽象统治这一思想出发,我们可以进一步考虑如下一些问题:什么是抽象的统治?为什么抽象和观念都是统治着个人的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这一说法具有普遍性的意义吗?我们是否可以说,抽象统治和观念统治并不只是现代的特征,而是人类一个基本存在事实?如果可以做这种拓展,那么,旧的抽象统治的特征是什么?马克思说现代是一个抽象统治的时代是什么含义?批判抽象的统治是什么意思,是否是说人类的存在不再具有这种观念论的特征?
二
谈到抽象这个词,我们总很熟悉。它说的是思维的事情,指一种思维方式及其结果。比如说,我们依据事物之间的相同和相似将它们归在一个类里面,形成概括一类事物的概念。这个过程叫抽象,得到的概念作为思维的结果也叫抽象。概念中不再有个别性、特殊性,差异和具体性都被略去了,观念地抽象掉了。概念就只是抽象掉具体性形成的共名。越抽象,概念包括的对象越大,实际上是离开经验的实体存在就越远。这就是说,抽象是脱离具体实在的思维过程和观念存在。黑格尔在逻辑学中说,起点只能是纯粹的抽象,是“纯有”,是无规定的单纯直接性,最高的也是最后的抽象。作为绝对抽象的“纯有”也就是作为绝对抽象的“纯无”,就是绝对地没有规定性。抽象就是不实在,不具体。与此相关,产生了抽象的另一种日常含义。这就是与充实相对的“空洞”或“稀薄”,说的是思想脱离经验和实际,没有具体内容,进而往往就含有了没有实际价值的意思。哲学被称为抽象的玄学,就指在概念的思辨中不着边际,远离现实的意思。这倒不是说思想本身不丰富,没有具体性,而是说就其作为思想而言,它不是现实,不是实存,不是活生生的生活实践,而是抽象的观念游戏。
诗人邓恩曾经写道:“我的思想无所不及,包罗万象,而令人费解的是:作为造物主的我却困顿在封闭的囚室里,在我所创造的万事万物中。”人被困在了思想的囚室里,人被抽象的观念统治着。这个囚室怎么能困住我们,而且它还是我们自己创造的囚室?也就是说,抽象的观念本来是思维抽象的产物,现在它们反过来支配和统治着我们的生活。抽象观念统治我们,是因为我们以为通过抓住思想就可以抓住这个世界,思想比现实更加具有本质性,思想本身被看成了绝对。我们应该生活在思想中,我们应该按照思想来生活,过一种思想性的本质生活,以摆脱现象界和经验界。
这只是哲人或诗人的写照吗?是否只有思想家或诗人等从事思想生产的人才被困在思想的囚室中,被抽象的思想统治着?诗人邓恩的这几句诗,讲的不只是哲人,也不只是诗人。就像柏拉图的“洞穴”,这个思想囚室的比喻更像是在说整个人类的处境。人总是走不出自身的洞穴。不过,邓恩却道出了与柏拉图相反的意思,不是肉体和感性的经验困住了我们,而是抽象思想,是理性的构造物变成了囚室。这里说到的是思想的抽象统治。思想就是离开实在的观念抽象,我们被抽象的观念统治着,观念就其不是实际存在物而言,它本身就是抽象,就是观念的世界。
在自由的思想中人反倒失去了自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无思想的动物倒是自由的了?在古希腊哲学中,的确有人崇尚猪的自由,能随地滚一身泥,随时可以龇牙咧嘴,哼哼叽叽,永远没有烦恼。“聪明人应该像这猪一样不动心。”不过人之为人,且不说做猪是否快乐,但一定是件尴尬的难事!作为人,我们就生活在思想之中。我们自觉或者不自觉地依据思想指引生活。
黑格尔曾经说过:“思维在本质上就是对直接现存的东西的否定。”动物生活在当下的直接性中,动物的存在是它的肉体活动与环境条件之间的直接同一。动物不会与它自己和环境发生关系,或者像马克思说的那样,这种关系不是作为关系对它存在的,而是一种直接的当下呈现,是“此时此地”的自在状态。它没有在思维中对直接现存的东西的否定。动物没有时间,它不生活在时间之中。它没有昨天,没有明天,因此也没有今天。它无拘无束,因为它没有脱离当下的思想抽象,就是直接的实在。动物没有自我,它的存在不是对象化的感性活动,而是自在的、无中介的直接性,因此无所谓自由与否。
三
人会思维,人会抽象,人的存在脱离了直接的现实性。他在意识中通过记忆、反映和想象形成了一个观念世界。这个世界作为抽象,是对实存的超越,并且赋予了实在世界以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其中有了时间。人是时间性的存在,能够在三维的时间中摆脱当下直接性,因而生活在抽象与实存之间的可能性境域之中,不即不离。时间性不是人的一种或然性的特征,而是人的本质存在方式。在时间性意识中,历史和未来才能够与当下同在,人才能受抽象观念的统治。
这就是人的存在境域,就是世界。它不是自在物性的广延和持存,而是在实存中超越实存的人化空间。存在的诸种可能性就发生在我们悬浮于这个可敞开亦可封闭的不确定境域中,发生在有与无之间。这个作为生存的悬浮本身就是不确定性,在实存与超越之间摇摆,舒坦和不适就在悬浮的摇摆中回旋。动物性只是确定的物性。猪不生活在可能性世界之中。即使立志要像猪一样生活,人也是生活在不确定的可能世界中了。他将一种思想中的活法作为理想,并且作为可能性践行。猪就是猪的存在,没有猪要像猪一样存在。立志做猪的人也生活在抽象之中,观念的世界之中。这个世界在实存中展开,本质上却不是实存,而是超越,抽象中的超越。
只有人才是抽象的存在物,人能够抽象并且在抽象中存在。人的存在不是直接性的实存,而是超越实存。这个超越立足于对实在世界的抽象,是脱离直接性和具体性的观念建构。精神世界就是抽象的世界,就是以观念建构的原则赋予这个世界意义。世界本无目的,也本无意义。抽象观念建构了意义世界,抽象统治世界,人们的生活超越了直接性和实在性。在时间上,这种超越表现为尚未,表现为一种指向未来的不确定性。在空间上,这种超越表现为意义,亦即是对于物性的实存赋予真善美等价值性的人性意蕴。正是这种超越,给出了存在的方向性。人的存在不再是在一维的单面的维度上存在,而是有意义深度和广度的超越实存,是可能性的存在。
从动物中升华出来,就是摆脱存在的直接性,生活在间接的抽象世界中,形成属人的世界。这是一个意义的世界、价值的世界,是一个在实存中展开的超越实存的世界。
哲学之思由存在而来,哲学就是这个世界存在的存在智慧。哲学的本体论和目的论都是脱离了经验的具体性和直接性的观念抽象,它们将观念的抽象作为实存被赋予这个世界。在古希腊,宇宙起源诗以神话的方式讲述客观世界史前的故事,最后形成世界本原的哲学概念。这一概念追问“超越时间变化的万物始基是什么、万物始基如何变成特殊事物,特殊事物又如何变成万物始基?”万物始基的概念是对于具体事物的最高抽象,是构成观念之抽象世界的始基,却被看成是世界自在的事实。从此开始了抽象思想的统治,超越经验的最高存在统治现象的经验世界成为基本原则。
这个原则在基督教神学的上帝观念那里达到了完美。这意味着观念建构的超越世界被理解为本质的、本真的世界。现实、经验、尘世反而被看成是虚假的,因而异化的世界。思想观念强制现实,统治现实,使人超越于物的观念世界,在提升人的存在、加重人的存在意义的同时,本身却束缚了人的存在。在对上帝的拜物教中,人本身只是成为了物,成为了达到抽象目的的工具。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宗教只是虚幻的太阳,是颠倒的世界意识,是还没有获得自身或已经再度丧失自身的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感觉。
四
超验世界作为观念的抽象建构反而成为统治现实的本质力量。这就是神圣世界的秘密。启蒙作为现代解放运动就是洞穿这一秘密,反对抽象观念的统治。尼采称之为虚无主义时代的到来。“上帝死了”,那个抽象的最高价值失去了价值,也就是海德格尔讲的“超验世界的崩塌”。历史从神义论时代走向了人义论时代,价值意义的根源回到了经验的现实世界本身。这就是现代解放的过程。现代化表现为去神圣的世俗化过程,表现为抽象的绝对观念统治的结束,实证性和实用性成为基本的原则。在哲学上就表现为对抽象形而上学的批判,反对思辨的本体论建构,在生活上表现为对现实事务的执着,质疑超越现实的价值理性。
在这一过程中,有两点值得思想关注。一个是世俗化、现实化过程中人的物化。批判了超验价值的统治,上帝、绝对的善等不再是价值的来源。然而,在反对抽象价值观念统治的同时,可能连这种观念抽象中蕴含的超越实存的价值维度也一起抛去,因而纯粹按照一种物性的、实在的观念来理解人的世界,理解生命,理解现实生活。这样一来,人被看成了物。不再分享神性的人也不再具有超越的人韵。世界变成了物的世界,世界的原则变成了物理的原则、计算的原则。被剥夺了意义和价值的人实质上被抽象为物,世界乃是各种物的堆积。这就是人作为主体客体化、被动化的过程。因此,工具理性、科学理性、计算理性、实用理性等占据着根本的位置。事实和科学成为两个根本的范畴。实证知识成了真理的唯一含义,实用技术成了认识的根本目的。
另一个值得关注的是,在这种世俗化过程中,也就是抽象的绝对观念统治终结的过程中,抽象统治本身并没有终结。人们摆脱了抽象的观念,却陷入了真正抽象的现实,也就是受现实抽象的统治。这就是马克思的理论揭示出来的资本的统治。作为人基本活动的劳动普遍地被转化为抽象劳动,形成交换价值,在分工和交换中形成了普遍的依赖关系,马克思称现代为以物的依赖为基础的时代。人们在普遍的价值抽象中存在,通过这种抽象而存在。商品资本作为存在的普遍抽象是劳动和产品的“虚幻形式”,因此成为这个时代的核心范畴,成为这个时代的基本形象,这个时代的上帝。马克思深刻地洞察到了这一点,他在《资本论》中指出:
商品形式和它借以得到表现的劳动产品的价值关系,是同劳动产品的物理性质以及由此产生的物的关系完全无关的。这只是人们自己的一定的社会关系,但它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因此,要找一个比喻,我们就得逃到宗教世界的幻境中去。在那里,人脑的产物表现为赋有生命的、彼此发生关系并同人发生关系的独立存在的东西。在商品世界里,人手的产物也是这样。我把这叫做拜物教。
所以到了现代,人仍然受到抽象物的统治,而且受到由这种抽象物质关系制约的抽象观念的统治。商品是商品社会的“神”。人们观念上崇拜商品、货币、资本等,乃是因为现实生活中它们是一种现实的客观存在,是脱离了使用价值的抽象存在。一方面它们具有一种神秘的外观,另一方面它们具有至高的地位。这种抽象的存在关系不被打破,人们还现实地受这种抽象的统治,观念上就必然产生这种拜物教的意识形态。不过不同的是,此时被崇拜的是尘世中的“物神”。
人生活在实存与超越的可能性空间中。人的生存是精神性的,他超越同时又仍在物性的世界之中。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这是一种出离的生存,如何理解这种“出离”,如何理解这种出离中展开的世界?这是一个本质的问题。批判物化,超越物化关系的抽象统治,不是说人能够脱离开物质的生活,而是说克服束缚我们生存的物质关系,站在现实的大地上再次走向超越的意义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