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值哲学就是要哲学地谈论价值。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价值论可能不是哲学的,就像今天的认识论在神经学、生物化学等学科中展开,已经因此逐渐远离哲学一样。哲学作为存在智慧,本质上关乎价值。哲学论及人之存在,也就是论及超越物性的存在如何存在。这个“如何”从本质上关乎价值。这倒不是说此一领域中有价值,因此也可以没有价值,而是说这个超越于物的生存领域本质上就是价值空间和价值过程。我们在其中存在,我们的存在就是有价值地存在,价值乃是我们人之为人的“存在”。我们是价值由之出并向之归的“主体”,价值是我们作为主体之基本存在维度。在我看来,在价值论被做成一门学科或专业方向之前,它的这种非科学的哲学性质首先要被领会。因为这件事情,不仅关系到价值论本身的哲学根据,而且关系到哲学作为存在论的变革问题。或者我们可以说,这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
一
我们说哲学是爱智慧,它涉及的是如何智慧地存在于世界上。在事实性的层面揭示“世界是什么”只是人生智慧的前提,而不是智慧本身。我们都认同知识不等于智慧,知识不等于文化,其实也就意味着科学不等于哲学。这个差异的根源在哪里呢?科学自觉地把对象作为对象来认识,而在哲学的认识中,认识者往往被自觉地放到认识的关系中去了。他不仅是哲学认识的根源,而且自觉地成为认识的目的。哲学要讲的不是对象是什么,而是“对象是什么”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因此我如何在这种“意味”中理解对象,与它打交道。
在这个意义上,哲学作为存在论不只是如其所是地思存在者,而且是思对象可以成为的那个“尚未”和“可能”的超越性,思是其所不是,甚至是思无。存在的真理不离事实,但它的本质不是事实判断,而是指向是其所不是的超越空间,因此事关存在自由的意义和价值。在是其所是中展开是其所不是才意味着自由。不论摆脱什么的自由(free…from),还是朝向什么的自由(free to…),均是超越实存的价值过程,展开的是属于人的价值领域。
从古希腊开始,就其基本原则来说,西方哲学因坚持“客观”,提供绝对真理和正确知识成为根本任务。这是一种事实哲学。它当然也言及价值或意义,但却是将超越的存在领域按照实体的逻辑来理解和建构。比如苏格拉底的“公正”,基督教的上帝等,都被阐释为绝对原则或绝对实体。没有这种“客观主义”的取向,比如中国哲学中的儒道释,使得东方哲学倒是以道德哲学作为基本的形态。它们关注的是人如何“在世”,如何为人。这个“如何”讲的也不是事实上的怎么样,而是“应该怎么样”,因此本质上是生存智慧,关乎超越实在的存在自由。今天,我们用价值这个概念来领会的东西已经在其中了。
不论认为正确的知识只能由实证科学提供,比如《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马克思,或者认为现代实验科学只是古希腊哲学原则的实现,比如海德格尔,还是认为科学与哲学一样,根本不可能提供与对象符合的真理,比如罗蒂,这些都意味着,指向物性本身的哲学必然是“终结”了。在这个终结中,如果哲学还有可能性的话,它将作为存在的真理,事关在物性中超越物性的生存。也就是说,哲学必须在基本的性质上是价值论的,它论及的不是实在,而是不离实在的意义空间,是价值存在。
在我们看来,哲学的这种可能性,已经在人的生存由超验“神性”向经验“物性”的倒转中被提上日程了。也就是说,在如今已然物化的生存中,使世界如何生成为世界,而不是物性逻辑的普遍流行,哲学只有面对并超越“虚无主义”的时代特征,才能找到自己的可能性和使命。如果离开这个维度,在认识论的路线上将哲学的任务把握为“提供实证真理”,将加速哲学的终结。
二
在这条超越的道路上,哲学讲的存在真理将不再是正确的知识,作为此真理本质的自由也就并非是“让存在如其所是”,而是对于实存的超越,使“是”是其所不是,成为其所不是。这就是说,哲学存在论论及的存在非但不是绝对本体,也不是实存、不是逻辑原则了。它是在实存中超越实存的世界。这一超越的存在概念不外乎包括两层含义,一个是说世界不是物,而是物中升腾出来并萦绕着物的韵味,是对实存的无形的添加和修饰,因此是作为意义空间的存在;另一层是说,世界作为世界是走在途中的“尚未”,是“无中生有”的创造。因此,存在在超越实存中本质上是可能存在。这不是说存在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而是说存在在实存中并且在超越实存的意义上必然是开放的领域,因此是可能存在,而不是完成了的实体或现状。
价值正是在这个世界中有其根源,它不能只被理解为观念形态的精神,而是存在论意义上的存在本质。哲学存在论中的存在本质上是价值,它指的是不离实存却又超越实存的属人韵味。因此,哲学存在论作为世界观,不是对实在世界的直观和表象,不是与世界符合一致的观念,而是如何观这个自己在其中的世界,并且由此如何在这个世界之中存在的存在智慧。在这个基本意义上,哲学存在论本质上是价值论,价值就是存在论哲学中言及的存在。这根本不是说,先有存在,然后我们能够将价值作为一个维度,哪怕是基本的维度加到存在上面去,因此,价值论能够作为哲学的一个分支或部分在哲学中起作用,而是说,价值论就是哲学作为存在论的基本性质。
存在是具有价值的超越领域,因此存在是有方向的。方向的方向性表明了我们对存在意义的领会。谈价值,就是谈这种意义领会,就是谈人的存在对于实存的超越性,就是谈人如何形成属人的诸种内在尺度并且对象化这些尺度。由此,我们才可以说,某物对我们有意义,我们才说真善美是价值,认识中也有价值,我们无法做到也无须做到认识中价值的绝对中立。我们的存在已经是价值性的。
不过,价值却可能有褫夺的形式。如果说,超验的世界曾经成为意义源泉,价值以褫夺的形式呈现并且使得人从物性中升华出来的话,今天,这个超验的世界已经无可挽回地崩塌了。这是尼采和尼采的阐释者海德格尔告诉我们的存在论实情,即虚无主义的到来。马克思也以商品拜物教的概念表达了同样的存在感受,人的世界发生了从神化到物化的颠倒。在现代解放中被领会为主体取代上帝的人,成为资本生产的要素和环节,实际上客体化了。人才成为人物。尊重人才,本质上讲的是尊重人的卓越“物性”。正是执著于物性,实证和实用成为现代的基本原则。虽然其中也讲价值,而且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还成了基本范畴,不过这仍然是一种褫夺的价值形式,人的存在本质上被化约为可量化的物性了。所以,马克思判定,在这种物化的生存中现代的自由、平等、人权本质上是形式的、抽象的,尽管是一种进步。
因此,在人类思想形态的进展中,哲学将远离神学和科学,其本质任务将不再是谈论超验的神性,当然也不追求物的绝对物性自身,而是关乎存在的世界,关乎这个价值的超越领域。它力图保持并且展开这个世界,避免它向物性的坠落,即物化或毁灭趋势。在此种趋势日益强烈的紧逼中,哲学被迫承担起存在论使命。哲学的这一使命如何成为可能呢?关键在于新的价值,即新的存在智慧成为可能,不仅作为一种观念形态,而且作为存在本身成为可能。
三
曾经听到过一个有趣的说法:“一个讲道德的人最不讲道德”,说的是某位知名教授以讲授和研究道德伦理为生,但生活中却没有起码的道德,干出许多令人不齿的事情。当然,这种情况总是不少见的,比如说天天反腐败的人天天在腐败,如此等等,我们看到了观念与存在的分裂。以此我们想说的是,如果价值论只是论价值,只是将价值作为一种知识的对象,它离存在论就遥远了。就像和谐观念永远只是观念和谐,甚至观念本身也不和谐一样。价值论必须成为存在论,价值观念必须突破观念自身的封闭线成为感性的存在。通常所谓的知行合一,为学就是为人,这是哲学作为爱智慧最原始的含义,也是其最高要求。
马克思的革命哲学曾经批判过“观念内部的自我进展”,并且明确指出:“世俗社会主义的第一个原理就否认纯理论领域内的解放,认为这是幻想,为了真正的自由它除了要求唯心的‘意志’外,还要求完全能感触到的物质的条件。”我们讲的哲学的存在论使命,说的不是搞出一套完美的观念,仅仅在观念内部实现革命。它要做的是,呼应存在的呼唤并使这种呼应达于存在。因此,诸如核心价值的建设,民族精神的建构等,本质上应该被领会为存在论课题,而不是在观念中编织和发明优秀观念本身。观念唯有在存在的历史中才有其历史,才成为存在。历史上从来不缺美好的价值观念,问题是它没有真正成为现实的、感性的存在。
现实的、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存在世界既不是单纯的精神,也不是单纯的物质,而是感性活动中的统一。当我们将实践作为存在论范畴的时候,讲的就是这种统一,就是辩证的动态关联。价值是人的属人的存在,是人的存在方式、存在状态、存在关系、存在过程中内在的超越的意义维度。内在,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在什么之内,它讲的是存在的统一性。存在论意义上的价值根本不是讲我们观念中的观念取向,更不是脱离于生存的事物的自在特性。否则,价值论不过是讲物的有用性,或者挖空心思地编制出来的美好的价值观念。如果是这样,哲学的使命也就过于稀松了,它不过是要倡导一种好的价值观念,发明一些精神原则罢了。
这种事情,我们做的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哲学好像纯粹是玩概念,因此是一种思想体操,它被理解为思辨玄学遭到嘲弄。所以,做哲学有时颇让人丧气。好在哲学作为存在智慧,哲人作为智慧的存在是有其传统的。当哲学能够寻回这个传统,哲人本身能哲学地存在,并且这种存在能够被同情地理解的话,这个神和物之间的存在世界,即意义空间之守护和展开就有些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