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1 / 1)

1905年,德累斯顿四名建筑系的大学生,布莱尔(Fritz Bleyl)、赫克尔(Erich Heckel)、基希纳(Ernst Ludwig Kirchner)和施密特-洛特鲁夫(Karl Schmidt-Rottluff)结成紧密的创作共同体。1他们共用赫克尔的画室,这间画室原本是个鞋匠铺,位于德累斯顿工人居住区,这符合他们接近底层民众、贴近现实生活、广泛传播艺术作品的愿望。共同创作有助于他们的相互切磋和指导,尤其因为他们都没有专门学习过绘画,基本靠自学,虽曾请城市规划师弗里茨·舒马赫(Fritz Schumacher)教授素描课,但他们并不崇尚技法,而是信奉“原始创造力”,认为绘画其实是不可传授的。他们由此渐渐形成艺术联盟2:他们在这儿可以无拘无束地研究**这一所有造型艺术的基础。以此为基础创作素描,这让他们共同体会到,应当从生活中汲取创作灵感并遵从经历。就这样,他们自然而然地结为团体,将之命名为“桥社”。

1 “桥社”的创始成员

2 基希纳,“桥社”海报

“桥社”的创始成员相信“团结就是力量”:只有并肩作战,才能共同承受和抵挡时代的风暴,改良现实社会,构想和创建新世界、新人类。之所以取名为“桥社”,按照赫克尔的描述,是因为该词的丰富多义:“它并非纲领,一定程度上由此岸引向彼岸。必须抛在身后的是什么,我们对此全然明了,至于走向何方,可就不那么明确了。”[1]“桥社”的创始成员都是年龄在22~25岁、血气方刚的大学生,他们笃信青春、进步和未来,决绝地对旧势力、旧观念宣战,勇往直前,呼吁年青一代与他们一起通过艺术创作赢得自由、构建未来:“只有将桥视为通向未来者,这一团体的称呼才名副其实。归根结底,‘桥社’的艺术家是坚定的反叛者,炸毁了通向往昔或怯弱当前的桥。”[2]尼采是“桥社”成员的精神导师,他在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以“桥”为比喻:“人之伟大在于,他是桥而非目的:人之可爱之处在于,他是过渡而非灭亡。”或许“桥”的意象与德累斯顿的重要城市景观,即多座跨越易北河的桥,也不无关系。

我们先看“桥社”成员在1910年左右这一艺术成熟期创作的四幅肖像画。首先是基希纳的油画《杂技演员马尔赛拉》(Artistin Marcella,1910) 彩图28。画面色彩仿佛一曲绿色交响乐:沙发和袜子的深绿墨绿,地面和桌子的翠绿鲜绿,墙壁的嫩绿浅绿,桌上玻璃瓶的草绿深蓝与窗户窗框的颜色相配,女孩的连衣裙有黄绿色条纹。亮丽的画面色彩缩减为两三种原色,除了绿色,还有女孩身体的整片褐色、鞋的红色和猫的白色;色彩连成整片,色块边缘用线条加以勾勒,形体和布局的规整有助于增强色彩的表现力。女孩弯曲的身体、支起的右肘、蜷曲的右腿与白猫的曲线、沙发的弧线造型融为一体,使画面的局部轮廓显得舒缓流畅。

赫克尔的油画《躺着的女孩》(Liegendes M?dchen,1909)彩图29充满黄、红、绿这三种鲜亮色彩。人物身体呈褐色,躺在白绿相间的长沙发上,沙发仿佛张开的贝壳;沙发布面的道道绿色条纹描绘得大胆简洁,轻捷快促的笔法显得自然流畅,这一绿色与墙壁、地板的颜色相呼应,透出青春亮丽和蓬勃生机。

赫克尔的作品深受法国野兽派(Fauvinismus)的影响。野兽派兴起于1905年,堪称20世纪的首个艺术潮流,强调色彩是主观情绪的表现,不用调和色,而是将纯色不加稀释或调和地涂抹在画布上,使之形成色片。平面化铺展开来的鲜艳浓烈色彩纯粹、炽热、对比强烈,能够引起观者的视觉震撼,因此被同时代批评家斥责为“一桶泼向观众脸上的颜料”。野兽派的重要艺术家德奥(Andre Derain)认为:“对我们来说,色彩即炸药,应当喷射出光。我们直接用纯色,新鲜色彩所蕴含的观念是惊人的……”他将野兽派的创作视为洗涤绘画、使之变得更加纯净的“火之洗礼”。野兽派摒弃了新古典主义和象征主义创作手法,不再关注透视法、清晰的轮廓线和明暗光影的对比,试图脱离自然主义式的模仿,追求色彩的狂野及其在空间表现中的自主地位,就表现内涵而言却很驯顺—其最重要代表马蒂斯将自己的画称作安乐椅,画作追求的是均衡、纯净和安宁,赞美市民生活的富足安逸,突出画面的悦目感和装饰性,不涉及深刻内涵、复杂现实或沉重的社会题材,也不带一丝忧郁忧虑。这从马蒂斯的油画《红色和谐》(1908)彩图30中可见一斑。画中女子将一盘水果(水果呈现出黄色和红色果实配绿叶的鲜艳对比色)放在餐桌上,两把椅子立于桌旁;室内陈设富丽堂皇,整个房间,从墙壁、桌布到地面,流溢着浓烈的红色,间杂着女士的白裙和窗外的白树;桌布和墙壁上的花纹装饰图案属于同一风格,枝叶藤蔓般的曲线蔓延于画面,将水平面与垂直面连成一体,笔触显得舒展自由;由于画面没有透视效果,画面左上角的窗景仿佛一幅画作,形成画中画效果;画中物体描绘得比较简略,看上去趋近于平面,装饰性极强,恍若一块波斯地毯;马蒂斯注重色彩的既呼应又对比,笔触的既关联又反差,整幅画面的色彩与布局显得优雅和谐、欢快安宁。1909年,他首次在德国举办个展。“桥社”成员的创作虽然受到野兽派的影响,其精神取向却大相径庭:

如果说,马蒂斯希望让人平静,营造出“无目的的愉悦感”,德国表现主义者则希望让人激动不安;法国艺术家希望回避现代生活的重重问题,德国表现主义者则挖掘出这些问题。马蒂斯希望保持平衡,后者则希望将之打破。他们觉得纯净很可疑……他们的艺术追求真相,而非魅力四射的表象。[3]

深受野兽派影响的“桥社”成员是佩西施泰因(Max Pechstein),他于1907—1908年在巴黎待了八个月,还曾前往南太平洋诸岛和亚洲旅行考察,学习借鉴异国艺术。这明显可见于他的油画《坐着的女孩》(Sitzendes M?dchen,1910)彩图31。人物位于画面前部和中央,女孩身体的浓重黄色与深红、翠绿形成反差,这种对比色既散布于她的身体局部,比如头发、额头、脸颊、手臂和腿根的红色、背部的绿色,同时又是周围环境的基本色彩,使人物与其四周的颜色交相融合。简洁的线条与浓烈的色彩勾勒出女孩的身体轮廓,她突出的臀部、噘起的嘴唇和挑逗的眼神颇有几分像非洲艺术的造型,显得粗犷奔放。佩西施泰因毕业于德累斯顿艺术学院,艺术科班出身,其创作深受“桥社”创始成员的赞赏,他于1906年加入该团体。

在施密特-洛特鲁夫的油画《戴单片眼镜的自画像》(Das Selbstbildnis mit Einglas,1910)彩图32中,刺眼的绿色上衣占据了一半画面,与人物身后的鹅黄色形成反差;单片眼镜被涂成白色椭圆块状;头发、眉毛、左眼和胡子皆为黑色。画面的左右两侧是形状对称、镶着红边的深棕色布料,仿佛拉开的帷幕,赋予画面空间纵深感,凸显出人物形象。

从上面四幅画可以看出“桥社”的创作特点:一是喜欢采用鲜艳浓烈的色彩、强烈刺眼的色彩对比,摆脱现实色彩的羁绊,追求最富表现力的色彩,并以深色线条勾勒出轮廓;二是笔触迅急,推崇瞬间创作,创作过程仿佛不假思索似的,以便充分保证情感表达的爆发力和真实度,宣泄“一种原始的、存在的愤怒”(尼采语)。赫克尔说:“无意识和不由自主是艺术力量的源泉。”施密特-洛特鲁夫于1914年在杂志《艺术与艺术家》(Kunst und Künstler)上撰文写道:“我知道我没有纲领,只有无可言喻的渴望,渴望紧紧抓住我所看到的和感觉到的一切,并且渴望为之找到最为纯粹的表现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