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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也纳分离派创立于1897年,持续至1905年,偏重华贵的装饰性和象征性。最先是19位30岁左右的维也纳艺术家、建筑师和设计师退出保守教条的维也纳艺术家协会,自行结成联盟,宣称要与学院派艺术分道扬镳,与传统的美学观念彻底决裂。关于“分离派”这一名称的由来,文化学家布尔克哈特(Max Burckhardt)追溯到古罗马时期:当时基于经济上的对立,一再有一群人迁出罗马城,在城外对市政府威胁道:如果不满足他们的愿望,他们就要在罗马城外建立一个新罗马,因此得名“分离派”(Secessio plebis)。

维也纳分离派提出的口号是“艺术应合乎时代,艺术应获得自由”(Der Zeit ihre Kunst,der Kunst ihre Freiheit)。这个口号镌刻在会馆正门上端,表明分离派在艺术风格上的决心:不再因袭照搬历史上曾出现的旧形式,而是探索符合时代精神的新形式。1898年,分离派举办首次展览,约瑟夫皇帝前来参观,这说明分离派并非与皇权政治、现有权力体系完全决裂的,而是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官方的认可和支持;接着,分离派仅用半年时间建成会馆,并在此举办第二场展览。

会馆2采用简洁的方形造型,模仿寺庙和古埃及宫殿的样式,以便区别于世俗空间,赋予艺术馆以类似于宗教场所的神圣地位和对人心灵的净化功能。会馆的立面雄伟壮阔,白色外墙配有浮雕花形壁饰,突出了建筑的表面和体量;表面富于精细微妙的细节处理,例如正面入口的檐板上部和下方均饰有曲线状的枝藤缠绕、形态舒展的花叶造型、细颈长瓶的图案。会馆顶端坐落着一个由近三千片金色月桂枝叶搭成的镂空圆球,俗称“镀金的大白菜”,仿佛镶嵌在建筑入口的整体框架之上,另外,圆球周围的四座小型埃及式门楼呈山峰般的拱卫之势,上面刻有几何浮雕图案,圆球看上去恍若初升的旭日,象征着“分离派”作为新锐艺术的成功建立及其蓬勃生机,预示着新世纪的曙光即将带来崭新的艺术景象。

2 奥尔布里希,分离派会馆,1898

我们先从分离派的初期领军人物和最著名画家古斯塔夫·克里姆特(Gustav Klimt,1862—1918)的六幅画作说起。克里姆特的父亲是金银工匠,这引发了他对金色的偏好以及在油画中添加金箔的艺术创举。他在绘画中还融入古埃及的浮雕艺术、古希腊的瓶画艺术、拜占庭的马赛克镶嵌艺术以及爱尔兰的书籍装饰艺术。他曾就读于维也纳工艺美术学校,掌握了注重写实的素描及油画技巧,早期创作偏向古典主义风格,年仅19岁即已加入维也纳美术家协会,可他并没有就此止步,沿着这条成功之路继续走下去,而是在1897年左右开始改变创作理念和画风,这从油画《弹钢琴的舒伯特》(Schubert am Klavier,1899)3可以看出。

3 克里姆特,油画《弹钢琴的舒伯特》,1899

画中描绘的虽是毕德迈尔时期的历史人物,却没有如实地再现历史场景,三位女士的穿戴具有优雅的装饰性,符合19世纪末的维也纳时尚;烛光摇曳的光影效果赋予画面以印象主义特征,仿佛把三维空间消解于平面化的色彩光晕之中;只有画面中央的舒伯特形象是写实的,与周围的印象主义光线和迷离朦胧的氛围形成反差。历史时期在此不再作为完结状态被忠实描摹,而是与艺术家所处的现实世界具有紧密关联,被塑造成现代时期。这幅画标志着克里姆特从早期的历史主义写实学院派风格向分离派风格的过渡。

接下来要介绍的三幅作品原作已被毁,仅存印刷品、复制品。它们是克里姆特受教育部委托,为维也纳大学礼堂创作的壁画组图,分别以哲学、医学和法学为主题,应当表现“光明战胜黑暗”的思想,宣扬科学与理性的重大社会功用。克里姆特创作的三幅画作却激怒了官方和众多教授。壁画《哲学》(1900)4以未完成形式在巴黎世博会上参展并获奖。在这幅画中,一群人体(包括童年、青年和老年)仿佛纠结在一起,悬浮于空****的宇宙中,自上而下缓缓飘移,这一运动既无明确的方向和目标,也缺乏具体的时空界定,人物所共同的是殚精竭虑的痛苦神情;在混沌星空中,画面右边是盲人般沉睡着的斯芬克斯,只有画面下端的女人的脸代表着理性。整幅画并没有彰显哲学作为理性科学对社会产生的指引启蒙作用,没有传达出目标明确的进步历史观,而是呈现出循环往复的自然进程。这一进程是理性不能洞察,认识无法干预的。因此,这幅画作一定程度上颠覆了人驾驭自然的乐观进步信念。

4 克里姆特,壁画《哲学》,1900

维也纳大学哲学系87名教授联名反对这幅画,教育部暂且置之不理,不愿干涉克林姆特的下一步创作,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在一年后完成的《医学》壁画5更是激起公愤。画面展现的不是死与生的截然对立,没有将医学塑造成提供治疗和救助的艺术与科学,而是万事万物皆处于永恒的生成变化、衰老消亡状态。维也纳分离派的创作成员之一、奥地利象征主义画家施托尔(Ernst St?hr)指出:“生命发生在生成与消逝之间,生命本身从生到死的路程造成深重的痛苦,埃斯库拉普具有神力的女儿,药神(Hygieia)为此找到了缓解和疗救之道。”这幅画在“分离派”的展览中展出,刊印在“分离派”杂志上,画上的**却导致这期杂志遭到没收查禁。教育部也因此没有将克里姆特任命为维也纳造型艺术学院教授。

5 克里姆特,壁画《医学》,1901

克里姆特在愤懑之际,于1902年完成第三幅壁画《法学》6,这幅作品更是引起轩然大波。画面中央最引人注目的形象是被制裁者:一位瘦骨嶙峋、弯腰驼背、赤身**的老者,仿佛即将被缠绕着他身体的海葵吞噬。司法部门在此没有被塑造成可以为社会带来福祉与秩序的法庭,而是对民众施以严酷的惩罚和报复的机构。老者的头顶上方是古希腊神话里的三位复仇女神,她们代表着司法执行官;画面顶端是代表真理、正义和法律的三位女神形象,很不显眼。画家在此融合了自然主义式的描绘和装饰性图案。

1904年,官方不允许克里姆特把这幅作品送至巴黎参展,并拒绝接受这三幅壁画,将壁画任务委托给他人,克里姆特退还所有预付款,取回作品。这三幅作品被两位犹太商人购买,在纳粹统治期间被没收,存放在伊姆登多夫宫殿(Immdendorf)里。1945年,纳粹军队在仓皇逃离前,将之焚毁。

6 克里姆特,壁画《法学》,1902

接下来介绍的女性肖像画曾创下拍卖价格的世界纪录。2006年,美国化妆品行业巨贾劳德尔(Renald Lauder)以1.35亿美元的高价买下这幅画,认为它是“德国和奥地利艺术的瑰宝之一”,将之提供给纽约“新画廊”(Neue Galerie)艺术馆,这样公众能有幸一睹这位“纽约蒙娜丽莎”的芳容。画作全名为《阿德勒·布洛赫·鲍尔肖像画之二》(Adele Bloch BauerⅡ,1907)彩图24,简称“金色阿德勒”,属于克里姆特金色创作时期的作品。他在画面上大量使用金色,有时甚至直接采用金箔,金色表面带来闪亮剔透的视觉效果,而且,金属的厚重感引发关于魔法和宗教的联想,赋予画中人物神性的高贵。大量使用金色是中世纪宗教画惯用的手法。人物似坐似站,身体镶嵌在金色底色中,仿佛画中画,既与背景图案相区别,又与其中的色彩与形状相呼应。人物并不处于画面中心,这种布局借鉴了日本浮世绘的不对称形态,人物服饰与画面背景融为一体,衣服的图案与色彩融入遍布于身体四周的各种装饰性图案中,图案包括三角形、菱形、圆形、方形以及眼睛形状,借鉴了拜占庭艺术的镶嵌拼图技法。

克里姆特在画中摒除人物所处的现实空间和日常生活场景,将时空表现得极度抽象化。他还避免塑造深度空间,而是通过金属的夺目材质和装饰性极强的华丽风格营造出平面化效果,这与他对日本浮世绘和中国年画的浓厚兴趣不无关系。他将绘画表现的重心从内涵转至形式(装饰性元素);画中女子的身体既被包裹又被消解于充满动态的装饰图案中,血肉之躯一定程度上被物化为装饰品,身体的感性成分仿佛遭到抑制,显得可望而不可即。只有人物的脸和手仍以写实手法来描绘,这既突出平面装饰中的立体感,又使得这些身体部位显得零碎孤立,仿佛与身体是割裂开来的。艺术史学家瓦格纳(Nike Wagner)言之有理:

克里姆特将身体基质变得非物质化,将之消解于装饰性的运动游戏中;与此同时,他赋予装饰细节以分量和感性功能。如此一来,他的人物不再能被精确定义。人物身上总是萦绕着遥远的气息,这种远同时暗示着近……画作表面虽然呈现出这位女士的肖像,却显得变幻不定,像是不可信似的,仿佛其中同时复制了前所未知的深度范畴。由于前景与背景、平面与空间、长裙与痛苦、近在眼前与遥不可及之间的不可思议的逗乐游戏,“客观”的可把握变得不再可能。

克里姆特的著名油画《吻》(Der Kuss,1907—1908)彩图25现存于维也纳美景宫。和上幅肖像画一样,画面场景脱离具体时空,人物似乎超越现实而与自然、宇宙相连。这一孤立效果凸显出人物的身形和表情。一对男女位于开满鲜花的草地边缘,仿佛紧临悬崖。人物包裹在金色氛围中,金色区域的左侧边缘线由男子的背部轮廓线勾勒出,既是环境的一部分,又与之隔离开。男子衣服的装饰图案以黑、白、灰色调的长方形为主,女人的装饰则以花朵般的彩色圆圈等弧线几何形状为主。他俩虽共有金色轮廓和衣服的黄金底色,仿佛融为一体,却又有所区别,头发、肤色和身体姿态也大相径庭:男人笔直地站立着,抱着女人的头,将她的脸朝向自己并亲吻她,脖颈凸显出来,动作甚至不乏粗暴;女人跪在他面前,露出小腿和双脚,身姿显得柔媚温顺,表情迷离朦胧,仿佛如醉如痴。男人的脸背对观者,女人闭着眼睛,他俩与观者并无目光交流,这更突出两人世界的圆满自足,即身心完全沉醉于**的甜蜜幸福之中。画面所描绘的自然环境或许是在暗示:忘我的爱情陶醉状态转瞬即逝,痛苦的深渊近在咫尺;只有远离现实,逃遁到优美宁静的自然中,才能获得须臾幸福。

克里姆特的作品以柔媚的女性形象和华贵的材质为特色,具有极强的装饰性,无疑是分离派创作中最受欢迎的。他还创作了许多风景画,这一题材的画作占其作品的四分之一,例如油画《白桦林》(Birkenwald,1903)7截取树干的中间部分,配上满地的金黄落叶,显得十分静谧。

7 克里姆特,油画《白桦林》,1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