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位德国浪漫派画家尤其值得介绍。一位是上文提到的卡鲁斯,他是位通识全才,在医学、自然哲学和艺术这三方面都成绩卓然,他是著名的妇科医生,曾任萨克森公国的御医。他出版了艺术理论著作《关于风景画的信函》(Briefe über die Landschaftsmalerei,1831)、艺术评论和传记《风景画家弗里德里希》(1841)。他于1818年结识弗里德里希,业余拜他为师,1819年跟随他去吕根岛写生,油画《吕根岛的月夜》(Mondnacht bei Rügen,1819)就是笔触细腻的纯风景画。卡鲁斯没有专门学习过绘画,绘画只是他的业余爱好,可他画艺精湛,画作清新而有韵致。我们可以看两幅油画。
作品《画室之窗》(Das Atelierfenster,1823—1824)仅截取画室的窗前一角,窗外的明亮与室内的昏暗形成反差,上半部分的窗棂呈十字架形状,把窗户分成均衡的四部分,窗外风景是天空以及些许淡淡的白云,下半部分的窗户暂时被画板挡住,画板前放着画笔和颜料盒,有着较宽进深的窗台下有两个小抽屉,窗户左侧有固定于墙的竖立丝线,用于调节窗帘;窗台上的大幅画作和画架上的小幅画作(画板顶端的一排小钉子描绘得清晰可见)都背对观者,观者只能看见画作背面的木支架,这似乎是在影射艺术家的缺席,暗含着对画家归来的期待,透露出一丝忧郁,也可理解为对绘画表现的反思。
在油画《那不勒斯的阳台》(Balkon in Neapel,1829—1830)中,从通往阳台的门可以望见雾气氤氲的海港风光,包括小船、城堡,左侧的深红色落地窗帘仿佛舞台上的幕布,与墨绿色门框一起,仿佛为窗外景色镶了一道框,增强了画中画的效果,突出了室内室外的空间对比,远处的港湾风光与近处门边的吉他烘托出悠然闲适的生活情调。
浪漫派画家菲利普·奥托·龙格(Philipp Otto Runge,1777—1810)与弗里德里希是好友,但他俩的创作风格截然不同。龙格出生于北德的沃尔加斯特,曾在哥本哈根艺术学院深造,是德国早期浪漫派最重要的北方画家,他注重表现的是个体的生命状态及其蕴含的自然神秘元素。我们可以看两幅油画。《胡尔森贝克家的孩子们》(Die Hülsenbeckschen Kinder,1805)将植物形态用作关于人体的隐喻;画面左上方的三株向日葵与三个孩子一一对应:中间那株还需要扶持的向日葵指的是坐在童车里的婴儿,朝向右边的那株对应的是往右走的小孩,左边那株影射的是正扭头看的小孩。孩子们身后的木栅栏将之与大千世界隔开,他们尚且属于位于画面右侧的家园。艺术史学家罗森布鲁姆分析道:
这里没有一个成人的在场以测度相对的规模,尺寸很奇怪地变得混乱,而儿童的世界无异于《爱丽丝漫游奇境》。一男一女两个大一点的孩子高耸入云地站在尖木桩栅栏的前面,栅栏依据成人的尺度却匪夷所思地低矮;[……]龙格拒绝了人为世界中的等级划分,取而代之,他以近距离的,近乎催眠的热切注视着他的素材,从而置其于远离人类干预的神秘领域。[14]
在油画《艺术家的双亲》(Die Eltern des Künstlers,1806)里,木栅栏标记出这对老人从室内走向户外途经的过渡地带,他们的行走姿态暗示生命的流逝,其炯炯目光反映出残存的生命力。老妇人手持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两个小孩(艺术家的孩子)触弄着身边的花朵,具有成人化的五官相貌。双亲的生命逐渐衰老(迈向死亡),双子的生命茁壮成长,画家本人的生命状态正好介于这两组生命体之间,他自己虽然在画中是缺席的,但从家庭成员所代表的生命阶段可见全部生命历程。孩子在龙格的创作中具有重要地位,象征生命的起源与开端,变化与成长的可能性。
本章最后介绍德国浪漫派时期唯一的艺术结社“拿撒勒教徒”(Die Nazarener)。1808年,就读于维也纳艺术学院的六名德国学生反对院长海因里希·福格尔(Heinrich Füger)主张的新古典主义,认为,艺术家的绘画技巧虽然取得了长足进步,其真挚情感却已丧失殆尽:“人们学会了如何描绘精致的褶皱,如何勾勒素描中的正确形体,学会了透视、建筑,简言之,所有的技巧都掌握了—却没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家。缺乏的是一点[……],这就是内心、灵魂和情感。”他们推崇早期浪漫派作家瓦肯罗德(W.H.Wackenroder)的艺术理论,尊奉其长篇小说《一个热爱艺术的修士的内心倾诉》(Herzergie?ungen eines kunstliebenden Klosterbruders,1797),并深受浪漫派作家路德维希·蒂克(Ludwig Tieck)的长篇小说《弗朗茨·斯滕巴漫游记》(Franz Sternbalds Wanderungen,1798)的影响—小说主人公毕生从事虔诚、谦卑、质朴的宗教艺术创作。这六名德国大学生全都皈依天主教,笃信艺术即宗教,艺术创作应服务于默祷上帝,他们希望通过宗教改革之前的基督教来振兴德意志艺术,激发民众的宗教虔诚。他们定期聚会,每次讨论一个艺术专题,一年后结成卢卡斯联盟(Lukasbund),这是现代意义上的第一个艺术家联盟。
图6-21 龙格,油画《艺术家的双亲》,1806
1810年,卢卡斯联盟的四位成员前往罗马,住在一所空寂无人的寺院里,潜心学习中世纪晚期的意大利和德国艺术,比如乔托、丢勒的作品。他们希望通过继承中世纪的宗教和艺术遗产,充分发扬早期基督教和德意志精神中的真挚、深厚情感。该联盟还结成生活共同体,成员都留着中分的长发,戴着贝雷帽,因为这副打扮而被称作“拿撒勒教徒”,即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后的门徒。艺术家刻意从穿着打扮上与市民阶层区分开,这也是浪漫派时期出现的新现象,表明从这时起,艺术家开始有意识地与社会规范、世俗常规相背离。
我们可以具体看结社中重要成员的五幅画作。结社首领弗兰茨·蒲福尔(Franz Pforr)的油画《鲁道夫·封·哈布斯堡皇帝1273年进入巴塞尔城》(Einzug Kaiser Rudolfs von Habsburg in Basel im Jahr 1273,1809—1810)追溯了13世纪的历史事件,即首位哈布斯堡家族成员被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由此开始了这个家族在奥地利长达六百多年的统治。画面着重表现皇帝的深受爱戴及其对宗教的虔诚,采用比较稚拙的中世纪画法,避免用透视法。
在欧文贝克(Friedrich Overbeck)的油画《画家弗兰茨·蒲福尔的肖像画》(Bildnis des Malers Franz Pforr,1810)中,人物站在哥特式拱形石窗旁,身着传统的德国式服装,表情专注而庄重。猫、葡萄藤和窗台底部的浮雕(头盖骨上的十字架)都充满宗教含义。位于他身后的妻子一边针织,一边读着《圣经》,桌上花瓶里的白色大丽花象征圣母,赋予这一女性形象圣洁的光辉。远处是哥特式教堂,更远些是意大利式海港城的景观。
欧文贝克的油画《意大利和日耳曼》(Italia und Germania,1811)塑造的是完全理想化的形象,两个新娘打扮的女孩象征着这两个民族的文化,背景分别是与人物相配的罗曼式教堂和哥特式城市。右边的金发德意志女孩充满向往地握着意大利女孩的手,似乎在对她倾诉些什么。画家解释道:“这指的是北方对南方持续不断的向往,向往其艺术、自然和文学。”
1811年加入结社的科内琉斯(Peter von Cornelius)的壁画《约瑟夫为法老解梦》(Josef deutet die Tr?ume des Pharao,1815—1817)色彩浅淡,右侧的约瑟夫镇定自若地扳着指头为法老解梦,预言即将出现的三年丰年和三年饥荒—画面上方的两个圆窗里是法老之梦的图示。法老陷入沉思,画面左边的五位听众神情各异,其中的女性记录者面露钦佩,站在她身后的大臣的表情则流露出怀疑、惊讶或好奇,甚至还有左侧的拂袖而去者。这幅画是结社成员集体创作的一部分,即四位成员在1815—1817年受普鲁士驻罗马外交特使的委托,为其住宅客厅绘制的多幅约瑟夫壁画。科内琉斯深信,壁画创作有助于振兴德意志精神:
在我看来,要为德国艺术奠定通往伟大新时代的基础,并为民族精神指明恰当方向……重新引入壁画—遵照意大利艺术从伟大的乔托直至不朽的拉斐尔之间所创作的壁画—是最为有效的途径。
在亨尼西(Gustav Adolf Hennig)的油画《阅读的女孩》(Lesendes M?dchen,1828)中,画面线条平整清晰,橄榄绿的背景色衬托出少女的身体轮廓,人物的服饰、发型及手势完全对称均衡。观者面对女孩的正面肖像,她垂下的眼睑说明她正闭目静思或沉浸于阅读和内心世界,她的单色衣着、安静姿态和专注神情传达出纯洁、凝重和端庄。
从以上作品可以看出,拿撒勒派的艺术创作不注重画面的空间透视或纵深,色彩上避免强烈对比色或刺眼颜色,着力于烘托出画面的沉静、严肃和庄重氛围。1811—1816年,该艺术团体吸引了许多德国艺术家来到罗马加盟,尽管并非所有新成员都遵从僧侣生活方式,有的宁愿住在寺院外,过世俗生活。1818年,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一世访问罗马,给予这一结社官方认可。由于结社的创作题材比较狭窄,大多依赖教堂或官员的委约创作,风格上趋于单调,渐渐丧失活力,蜕变成新的学院派教条。1848年后,结社受到革命浪潮和以新教为主的普鲁士文化的冲击,逐渐式微。
[1] [美]高居翰:《诗之旅—中国与日本的诗意绘画》,4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作者在此提到,弗里德里希绘画中的背景人物类似于南宋风景画的再现技巧。
[2] [法]佳玥:《看是一种艺术—启迪创新灵感的十幅名画》,吴泓缈、冯学俊译,58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3] [美]罗伯特·罗森布鲁姆:《现代绘画与北方浪漫主义传统》,刘云卿译,6~7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4] 《海涅诗选》,欧凡译,66页,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16。
[5] [美]巫鸿:《时空中的美术—巫鸿中国美术史文编二集》,4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6] [美]巫鸿:《时空中的美术—巫鸿中国美术史文编二集》,33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7] [法]佳玥:《看是一种艺术—启迪创新灵感的十幅名画》,吴泓缈、冯学俊译,5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8] [美]高居翰:《诗之旅—中国与日本的诗意绘画》,5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9] Rolf Selbmann: Eine Kulturgeschichte des Fensters. Von der Antike bis zur Moderne. Berlin,2010. S.109.
[10] [美]罗伯特·罗森布鲁姆:《现代绘画与北方浪漫主义传统》,刘云卿译。64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11] [法]卡特琳·古特:《重返风景》,黄金菊译,18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12] 丁建元:《潘多拉的影》,63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13] E. H. Gombrich: Die Geschichte der Kunst. Frankfurt/Main,2005. S. 496.
[14] [美]罗伯特·罗森布鲁姆:《现代绘画与北方浪漫主义传统》,刘云卿译,66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