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瑾扶额回忆着这一切,转头看了看身边的杨飘,她已经睡熟,铜漏的声音滴滴答答,已经接近申时了。
当时他故意透露了茹德港侏儒的消息,便是为了这一天。
林炳烨是个狠人,他绝对不会放过周现。
正如周梧锵也不会,正如侏儒老大周隐迹也不会。
他能做的是把周现的死利用到最大价值。
侏儒老大已经放出了自己身世的消息,并且拿出了当年的证据,一部分原来暗搓搓支持揽月教的臣子如今正在倒向他,周隐迹是个隐患,非除不可。
茹德港的线人会将周现的行踪报告给周隐迹,而林炳烨,一定也会私下联络他,老五作为他的线人,在茹德港装聋作哑多年,是周隐迹最为信任的随从,而小旋风,随着二皇子的离去,已经完全赢得了周隐迹的信任,他们联手,周隐迹一定会上钩……
秋分已过,从梁州来的将士已经通过狭海陆陆续续撤离。林炳烨望着平静的海面,在茹德港的礁石滩上久久矗立。
虽然来南都只是短短一个多月,却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揽月教倒了,新皇登基了,昔日的小丫头飘儿被立了皇后,那个杀害自己父亲的老皇帝也退位了。
世事无常,有如潮起潮落。还真是让人感慨万千。
身后的小北说道,“王爷,咱们啥时候回梁州?”虽然以前也离开家乡到处采矿,可这一次他格外想家。
“等主母好一些了再回。”林炳烨不置可否。瑾瑶虽然一天天好起来,但是精神不济,夜间总是噩梦连连,让他很是担心。
“你那小旋风兄弟的事,安排好了吗?”林炳烨望着海面,又问道。
“安排好了。。”小北挠挠头,小旋风在揽月教倒了之后,心情大好,整日在街上与顺子等人厮混,几次想请他和王爷喝酒,说是发现了个新鲜有趣的地方,他还没得空向王爷提及。王爷便又来了新任务。也罢,谁让这一位是小旋风的救命恩人,他说的话,小旋风自然言听计从。
“这一次小旋风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小北有些不放心。
“不会。他只要将那封信交到侏儒老大手中,剩下的事不用他管。”林炳烨的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别苑位于南都西郊,景致秀丽别致,与皇宫的巍峨气派不同,这里山清水秀,水面开阔,是个疗养的好地方。
西郊别苑与皇宫相距二十余里,自安熹建国以来,周现是首位太上皇,西郊别苑自建立以来,多为皇家围猎时休憩所用,如今周现搬到了这里,与之前的风光奢华相比,落差甚是不小。
即便如此,新皇还是安排了不少宫人侍奉,之前身边的老人也都跟着。一些愿意追随的太妃,也都跟着一起住在这里。
周现正在一汪碧水湾前垂钓,做皇帝那么多年,闲下来无事可做也甚是无趣。荔太妃倒是很喜欢这种环境,与苏皇后的精明强势不同,她从来都是温和柔顺的,无欲无求的,在后宫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养养花,种种草,调教调教鹦鹉已经够她忙的了,更别提寥汀一片孝心,恐怕她搬来后孤单不适应,整天过来陪她。
她唯一操心的就是寥汀的子嗣,寥汀二十四岁了还没有生得个一男半女,倒是对庶出的几个孩子不错,尤其对一个叫隐迹的孩子很好,这次到了南都,就整日家带在身边,那孩子长得倒是粉嫩可爱,就是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或者说,沉默得不像是个孩子,自她认识这孩子,就没听见他说过话。
荔太妃觉得这孩子不大对劲,寥汀带着他一来,她就故意逗着他说话,可他每次只顾着吃点心,别的一概不理,荔太妃自己都打趣,“怪不得生得头大脚大,隐迹吃饭多哩!”
每到这个时候,这孩子就低下头去,寥汀会马上出来打圆场,“孩子都不好意思了。”
这西郊别苑除了几个太妃,太后是不在这里住的,她可是当今圣上的生母,自然喜欢偎着儿子在一处,可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哪会一直听她的呢?荔太妃笑笑,新皇一登基就立了那个半死不活的天坑谷女子为后,可把太后气坏了,这立后大典上,新皇后娘娘像个死人一样被抬过来太过去,亘古未有,真是有辱皇家颜面。
说笑归说笑,热闹归热闹,打心眼里她羡慕那个天坑谷动的新皇后。哪个女人不羡慕一个被丈夫捧在手心,无论生死都要力排众议坚持娶她的女人呢?
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寥汀懂事听话,让她省心。这不今日又带着孩子来了。
这孩子还带来了一把小木剑,像个玩具一样,荔太妃想摸摸看看,那叫隐迹的孩子一下子夺过去,不让她看,也罢,小孩子都是这样,特别是这么大的小男孩儿。她又想起了梧锵小的时候,也是不爱说话。不过梧锵在她这儿住的时候,八岁就已经快到她肩膀那么高了,再看看隐迹……
她问了寥汀一句,“你说隐迹今年是多大来着?三岁还是五岁?本宫倒是忘了。”
“母后,隐迹六岁了。”寥汀胡乱诌了一句。
“那这个子可不高啊。你得多给他吃些乳酪,男孩子最怕个子矮……”荔太妃絮絮叨叨地唠叨起来,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怎么,她感觉到一道怨毒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待朝那道目光看去,又了无踪迹……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吧……
“母后,隐迹他想出去玩儿会。我带着他一起吧。”寥汀笑笑。
“也好,你父王在滴翠阁那边垂钓,不喜人打扰,把下人都支走了,你们也别去打扰他。”荔太妃念叨着,“他也老喽,年轻的时候喜欢狩猎,老了老了,跑不动了,喜欢钓鱼了。”
寥汀和周隐迹相互对视了一眼,往滴翠阁的方向走去。
此时周现正百无聊赖地拿着钓竿,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林洧川当初要是没有那么决绝该多好,把寻矿之密说出来,也就没有那么多事,他不死,他的儿子也不会来寻仇,他儿子不寻仇,他也就不会退位……害得他好苦,这个倔强的人,真是又臭又硬,死不足惜。
还有那个瑾瑶,毕竟父女一场,也不好说她什么,但是女人就是目光短浅,一嫁人就忘了自己的使命了,还帮着林洧川的儿子说话,自己那么多年白疼了她了,真是死不足惜……
媃翊那个贱人,她一定跟林炳烨勾搭上了,不然他怎么会对她的闺房那么熟悉,还挖了个密道将自己转运出去,贱人呢贱人,当初只知道她服食逍遥丸,还试图催眠自己,幸亏自己早有准备,将那可以抵御魔花的玉石带在身上,不然必定沦为她的傀儡。自己每天与狼共舞不容易啊……
周现想到自己的不容易,开始自怜自艾起来,他哪一样不是在为大安的未来考虑?他哪一天不是在尽职尽责做一个君王?可曲高和寡,最后竟没有一个人理解。
他正看着水面出神,冷不防一个石头被丢到了水里,泛起阵阵涟漪。
“何人扰了朕的雅兴!”周现恼怒地回身看去,正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朝他看过来。他四顾左右,没有看到许公公,想必是许公公托滑偷懒去了,等他回来,必定重重罚他。
“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到此?没有人告诉你朕在这里,不许靠近吗?!”周现半是训斥半是吓唬地瞪了那孩子一眼。
“呵呵,”一声沙哑低沉的笑声传来,周现一惊,丢下了钓竿,“谁?”
“是我呀,父王。”
周现仔细看去,这低沉沙哑的男声竟然出自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儿。心里一惊,“你——”
“我是周伯瑾呀。”周隐迹,不,周伯瑾一步步靠近,拿着那柄木剑。
“周伯瑾?”周现一时没有想起来。但这孩子发出的诡异声音足以让他心头发颤。他退后了一步,大叫一声,“来人!”
“没有人会来的。”周伯瑾阴森地笑笑,“他们都被支走了。”
“你,你到底是谁?”周现只听得自己的心脏在胸腔的跳动之声,表面上仍然强作镇静。
“周伯瑾啊。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侏儒老大闲庭信步地挥舞着他那柄木剑,
“伯仲叔季,我是周伯瑾,苏瑾的瑾。你与她的第一个儿子,周伯瑾,想起来了吗?”周伯瑾咧开嘴,
周现只觉得冷汗一滴滴冒出来,后背发凉,八月的天气此时有如寒冬,他退到一棵大柳树边上,已经退无可退。“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是人是鬼?”
“你希望我是人呢,还是希望我是鬼呢?”周伯瑾一步步逼近,虽然身材矮小,头顶才到他的腰,但是凶狠阴毒的气场让周现战栗不堪。
“父王,就因为我是个怪胎,我就该死吗?”周伯瑾阴森森地笑笑,鬼斧先生给做的这副面皮真好用,如果不露出牙齿,世人都以为是个孩子,可当他露出成人才有的一排恒牙,便与这副面皮十分不匹配,别扭而诡异。
“我蛰居多年,为的就是今天。”他抿紧了唇,“我创立了蓝焰教,揽月教,搅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父王,我的本事如何?虽为怪胎,也挺厉害的吧?”他恳切地看着他,目光里透露着急切的渴望,他太希望能够得到父亲的肯定了,哪怕只有一句。
“你,原来是你!你这个孽畜,早知如此,为父当初便应该亲手杀了你!”周现回想起这孩子带给他的困扰和伤痛,心中怨恨徒起,若是没有他,但凭媃翊那贱人,怎可能不尽在掌握?
原来是他在捣鬼!周现看着眼前的半人,他是个人,不是鬼,还是个小矮人,有何可惧?
想到这里,恐惧便慢慢褪去,愤怒与狠毒疯狂地滋生,一个罪恶的念头在心中生根发芽出来。
“父亲,”周伯瑾虽然狠辣,听到周现如此否定他,眸子里难掩伤痛,“你真该在我一出生便亲手杀了我。”他低着头,一只大手盖住眼睛和脸颊,那手因为身材矮小,更显得巨大无比。“可惜,孙公公为了将我培养成一个储君的备胎,收留了我,将我养大。”周伯瑾略带温情地低声说完,猛然将手从脸上划下来,将鬼斧先生给的面皮撕下,露出丑陋无比的脸。
粉雕玉琢是孩子突然变脸,成了恐怖至极的侏儒。
他将面皮抛到地上,用脚踩了两脚,几乎咬着牙咒骂,“他没杀了我,他真该死!”
“你知道吃饭撒尿都要被一群瘪三指指点点地嘲笑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因为桌椅板凳太高够不着就被先生拒绝入学堂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成年了还要穿孩童的衣服,被人按着头喝泔水是什么味道吗?我拿不动剑,只好定做小的木剑,我的衣服,家什,都要定做,我住在逼仄狭小的船舱里就觉得十分宽敞……这些年我过得不好!”周伯瑾边怒喝,边用木剑砍断了一株小树。
周现看到那白胖可爱的孩子脸瞬间变得狰狞可怖,心里一阵阵发毛,但想想他只不过是个连剑都举不起来都半人,也就慢慢镇定下来,轻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只有弱者才会怨天尤人,像你这样的怪胎,本不该活到现在,你不感激上苍,反而来寻生父的不痛快,是不是太不知足了?”
“哦,”周隐迹用木剑的剑尖指着周现,“要是你那个做了皇帝的儿子这样用剑指着你,你会有所顾忌吧?就因为他生得高大英俊,他就配坐这个皇位吗?而我,就因为生得矮小丑陋,就是原罪吗?”他一步步走近,“而我,要让你亲眼看到,我是怎么将你高大英俊的儿子从皇位上拉下来,一剑刺穿他的心脏,踩着他的血坐上皇位的。”
周隐迹笑笑。他早已联络了前朝藩王,已经有人给出明确的信号,若是他能够手刃了老皇帝,便大力扶持他上位,这位藩王有的是实力与新皇抗衡,除了一点,与太上皇有不共戴天之仇。
巧了,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