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瑾的第一反应是,该不会又是谁设下的圈套?
即使上一次吃了大亏,这一次,他仍然不顾一切地站起来,起身离席。
即使一万次时间假的,有一次是真的,他也不会放弃。
飘儿,这次真的是你吗?
若真的是你。这一次,我定再不会让你跑掉了。
他握紧了手中是极地芙蕖做的丸药。
转身离席时,他示意亲随不要跟来。正当要走,身边的娜娃公主拉住了他,“太子哥哥,要去何处?”
“出虚恭。”公瑾敷衍地甩开她,头也不回。
三天前,杨飘在畅音阁待的第一天就受到了一万点伤害。
赵小嵊他们在排练为苏皇后寿宴准备的节目,都是一些高调冗长的唱腔,极为炫技。这对于无法忍受高调音的杨飘来说,有如人间地狱。
她慌忙阻止了排练,坚持认为他们已经唱得非常特别以及十分好了,再也不需要浪费时间在排练好的曲目上,反倒是新意十足的曲目有所欠缺。
她向赵小嵊强烈推荐了《我和我的祖国》,音调适中,又能拍马屁,拍得好了,传唱九州,畅音阁彻底能火,拍得不好,也顶多被盖一个谄媚小人的帽子,也没什么损失。毕竟畅音阁这样的帽子也不少,多这一个不多。
赵小嵊对这首歌极为感兴趣,二人一拍即合,各位伶人都是专业人士,这曲子又简单易懂,听乐乐两遍就很快学会,稍加排练,便驾轻就熟。乐人们也都是安熹一等一的专业人士,没有钢琴,就用华筝来代替,没有小提琴,就用箜篌来代替,伴奏一出,反而比原版多了几丝国风味道。
杨飘又帮忙设计了合唱的高音部低音部,又设计了出场和退场。
至少非专业人士看来与现代的合唱没有太大区别。她作为唯一看过现代合唱的非专业人士,觉得已经很棒了。
《我和我的祖国》,就当做给公瑾的信号吧。他听了一定知道,她还活着,活得很好。
他不用再劳民伤财地找她,也不用再心怀愧疚地过活。他会娶一个又一个的美人,生一个又一个的孩子。
而她会找个地方等待死亡的降临。鬼斧先生亲口所说,她身中剧毒,没有几天好活了。
即使活着,她也不愿为了公瑾牺牲自己来孕育一个孩子。而他,需要孩子,很多很多孩子。
周公瑾,再见了,这就当做一场告别吧。
公瑾冲到后台,畅音阁的人见到太子,惊得跪了一地,他让他们抬起头来,依次打量,却没有发现杨飘的踪迹。
前面戏台上的歌声慷慨激昂,“我最亲爱的祖国……你是大海永不干涸……”
公瑾心急如焚,往懿和殿夹道一路找去,这是通往戏台后面的夹道,若是飘儿跑走,一定会由此经过……
教了这首歌,杨飘本不打算入宫了,但赵小嵊竭力劝她帮忙照顾戏班,至少等这出戏演完了再走,毕竟这是新戏,若是出了差错,她是编纂人,便兴许可以帮上忙。
杨飘拗不过他,便跟着来了,因为怕听高调音,便用厚实的棉花紧紧将耳朵堵上,前面唱歌的时候,她便在后台听着,指挥着乐人伴奏。
以至于太子来的时候,躲在屏风后的她根本不知道,正指挥得起劲。这一刻,她阿尔图罗附体……
一曲终了,苏皇后轻轻拍掌,周现随即也跟着叫了声,“赏!”
“若人人都如赵阁主这般忠君爱国,我大安必当永世稳坐天下第一强国的交椅!”周现盛赞。他甚是喜欢这歌,自己竟也学会了,跟着轻轻哼唱了两句,
“果然不错,圣上好眼光!”一个人站起,中等身材,略微发福,正是郡王苏宇锡,
“若依臣愚见,安熹上下都应传唱此歌,各个衙门,各个州郡,都应鼓舞士气,将此歌传唱给百姓,凝聚人心,团结民意,我大安必将更加稳定繁荣啊!”
苏皇后笑了笑不理他,苏家虽为她的娘家,苏宇锡是她的内侄,但若不是这个苏宇锡设计陷害,公瑾也不至于被圣上禁足东宫,削了俸禄。
苏宇锡马屁拍到马脚上,讪讪地自罚了一杯,坐下了。
“郡王所言有理,”苏宇锡坐下后,周现又旧事重提,“朕也觉得,此歌有利于江山稳定,能写出此歌之人,必是个忠肝义胆之士。那就传朕旨意,九州之内,传唱此歌,各官府层层往下,只要是官中吃皇粮的,都要学会此歌。”
杨飘倒是听不清殿上说的什么,合唱完了,也没她什么事了,接下来的节目她可欣赏不了,还是早些抽身为妙。
而此时在夹道中前后找了个遍的公瑾,希望在一点点破灭。
飘儿,你果然还是不在。公瑾苦笑了一下,心口如同被大石挡住,憋闷不已。他沿原路返回,脚步愈加沉重,走得很慢。任谁看到公瑾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都难以想象他是个新婚不久政敌刚倒的当朝太子。
一个小太监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行色匆匆。
公瑾停住,转过头望着他。
宫中太监见到他都会站在一旁,低头问安,这小太监今日是怎么了?况且这步伐……
“站住!”公瑾命令道。
小太监如没有听见一般,继续向前走。
真是个胆大包天,缺乏管教的小太监,公瑾心情正是不好,一步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小太监还是没有抬头,而且居然想从他身边绕过去。
他一把抓过他的肩膀,“你是哪个宫的太监?如此不知礼数?”
小太监这才抬起头,懵懂地看向他。
一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这不知礼数的“小太监”,是杨飘本飘。她刚才棉花堵住耳朵,只顾低头看路,想着夹道中不会有人过来,就没有留心。谁知道……
太阳一瞬间跳出了乌云,酷暑一下子变得凉爽恣意,夹道的青砖大道似乎都开始发光了……
公瑾的嘴角抽了两抽,随即笑容在脸上荡漾开,连同眼角都弯成了月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这一切是真的,他一定加倍感谢上苍……
他一把将杨飘搂入怀中,猛烈的呼吸了两下,反复确认这是真的,他双手轻轻抓住她肩头,低头凝视着她的脸,语气中带着半分狂喜,半分小心翼翼:“飘儿……是你吗?”
杨飘随戏班入宫时,赵小嵊建议她打扮成小太监的样子,因为所有进宫的伶人都需要提前备案,生面孔断断入不得宫,而作为往来于畅音阁与皇宫之间频频传话的小太监,只要有腰牌便宽松得多,况且她还要提前走。
杨飘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了。在乾麟宫发下的毒誓最终还是应验了吧,她这样想着。
谁知道他竟然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如同从天而降。
他还是那么温润雅正,剑眉星目,让她移不开眼睛,只是,他乌青的胡茬让他平添了几分憔悴,还有那若隐若现的黑眼圈……想必是新婚燕尔,与那北回公主干柴烈火,搞得太欢腾了?
想到这里,她心头一酸。你迎娶那北回公主的时候,坐在合卺龙凤撵中,也是这副欢喜雀跃的样子……
殊不知那是公瑾拿到扑克以为有了她的消息才有的样子……
杨飘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好,公瑾不停地对她说着,高兴得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而她用厚棉花堵住了耳朵,公瑾扳着她肩膀问她话的时候,她在努力地解读他的……唇语。
飘儿似乎听力不好了,怎么回事?耳朵那里好像塞住了?难怪听不见,公瑾急着跟她交流,于是一伸手,取下了她耳中的棉花。
这一下太快,杨飘根本来不及阻拦。
“玉堂春暖花千树……”赵小嵊已经开嗓,高调持续的音符马上飘进了杨飘的耳朵。她随即痛苦地皱眉,捂着耳朵蹲了下来,心里暗骂:
周公瑾你这个渣男,狗子,大笨蛋!
公瑾突然想起张空极所说,中了红嘴鹄之毒的人对高调音十分敏感,飘儿这样,想必是听到那伶人的演唱,音调太高承受不住,他终于明白飘儿为什么堵耳朵了。
自责之下,赶忙要帮她堵回耳朵。而杨飘就是蹲着不撒手。一撒手,高调音就如利刃一般切割着她的耳膜,她可受不了这个。
只盼那唱歌要命的赵小嵊赶紧唱完,自己蹲在这,走也走不了,听也听不进,很是尴尬。
公瑾见杨飘完全无法沟通,于是将极地芙蕖做成的药丸拿出来让她吃,杨飘听不见他说的任何话,只是捂着耳朵一直摇头。
公瑾无奈之下,心生一计,他将她抱起来,与自己面对面,含下那个药丸,用手指挑起杨飘的下巴,下一秒,吻上了她的唇,将药丸喂给她……
杨飘慢慢将手从耳朵上拿下来,她好像现在不怎么排斥高调音了,还觉得蛮好听。公瑾的吻柔软冰凉,带着些许荷花的香味……
他们相互纠缠地肆意亲吻着,从远处看去,他们几乎要将彼此揉进自己的身体,杨飘穿着小太监的衣服,更显得高挑瘦削,几乎被公瑾完全包裹起来。
远处,因为公瑾长时间离席,而被娜娃支使着前来打探消息的玛莎望着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二人……
只见那黑色缎金锦袍之下,伸出一双皓腕,搂着太子的后背,公瑾则忘情地将她环在怀中,两人似乎在窃窃私语,又似乎在不可描述。
玛莎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太子殿下和小太监,哎呀,真是辣眼睛啊辣眼睛……
就这样,两人在懿和殿的夹道中又重逢了。
“飘儿,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公瑾喃喃地在她耳边私语,热气喷得她痒痒的。“不要再走了。”
“你踏马……”杨飘想到他做在花车上那个得意样儿就想打人,她正要破口大骂,可是突然之间意识如同消失了一样,眼前一黑,陷入了昏迷。
探头探脑的北回侍女回到大殿中,在娜娃公主耳边用北回语耳语了几句。娜娃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你说什么,太子殿下在宠幸一个小太监?”
玛莎稍沉重地点点头,“公主,盛传太子殿下有断袖之癖,恐怕确有其事……”
娜娃将象牙箸一丢,觉得面前的佛跳墙都不香了。
公瑾怀抱着陷入昏迷的杨飘,奔走如风,忐忑万千。
刚刚他将极地芙蕖喂给她之后,她便渐渐失去了意识,瘫倒在他的怀中。
莫非,娜娃的极地芙蕖有问题?
此念一起,他瞬间变得凶狠冰冷。若果真是如此,他定要安熹铁骑踏平北回全境!
他望了望杨飘,一咬牙,抱着她进入了鸿胪寺一处偏僻的旧殿,安置好她之后,又转身离开,来到懿安殿,推说身体不适,只带着汪甑与刘斗一,着孙太医前来查看。
这三人进了偏殿的门,仔细查看了那个躺在榻上的小太监,才发现是失踪多日的郡主回来了。
虽然以昏迷不醒的方式。
连少言寡语的汪甑都又惊又喜地说了一句,“恭喜太子殿下!”
他知道公瑾为了寻找杨飘,已经心力交瘁,多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自然也知道沈岩与暗卫统统被派去禹陵江,一捞人就是五天,如果郡主再不出现,他们就要悬赏一万两黄金来寻人,而这一万两黄金几乎是太子的全部积蓄。
因此他不止是恭喜太子殿下,也在恭喜自己,要是东宫彻底穷下来,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公瑾瞪了他一眼,汪甑随即自知失言。是啊,生死未卜,喜从何来?
孙太医常年为太子做事,自然知道杨飘对他的重要性,忙坐在床边,伸手把脉。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紧紧地皱起眉头,似乎十分为难。
公瑾忙将她如何得病,如何救治说予孙太医听,孙录之听了之后,眉头愈加皱的紧了。
“太子殿下,郡主体内曾经有红嘴鹄之毒不假,极地芙蕖是对抗红嘴鹄之毒的良药也不假,但是……”孙录之摇了摇头,
“可是极地芙蕖有问题?”公瑾说出了自己的猜忌。
“不是极地芙蕖的原因。”孙录之摸了摸下巴,捋了捋胡须,两眼眯了起来,“郡主体内有一股浑厚真气,若是常人,中了红嘴鹄之毒后服用极地芙蕖解毒,此刻便已经安然无恙了。可郡主体内的这股真气,原本驱逐了红嘴鹄与魔花相遇产生的剧毒,但却也压制了红嘴鹄的表现,因此极地芙蕖一入体内,只有慢慢与红嘴鹄结合化解,而那股真气却将这极地芙蕖认作魔花加以攻击,经脉错乱,以至于郡主昏迷不醒。”
“浑厚真气?郡主没有武功,如何会有真气?”公瑾心中隐隐不安。
“如果有绝世高手将内力灌注给她,便可以如此。”孙录之没有去看公瑾阴晴不定的脸色,照实所说。
绝顶高手?灌注内力?这个人是谁?男人还是女人,与飘儿是什么关系?嫉妒如野草般在心里疯长……
飘儿再也不能离开他,不管是有什么林炳烨也好,绝顶高手也好,梨园名伶也好,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统统给他撇干净,他不允许任何男人在她心里占据一丝一毫的位置,除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