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麟宫内,周梧锵还是在摆弄他的青玉雕刻。第九条龙的眼睛就要雕刻完成了,然而手却左抖右抖怎么都不敢下刀。
昨天沈从来报,竹筏已经完全损坏,不管之前她是真死还是假死,至少现在,杨飘必死无疑。
周梧锵突然暴躁地将刻刀丢到一边,抱着头哭起来。
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没有再等等,至少留着尸体,用药物封存着也好。
至少他想找人说话的时候,还可以说给那具尸体听。
为什么,你刚死,你的爱人就春风得意地另娶他人,还特么昭告天下,他娶的,本应是属于我的新娘,她背后的权利集团,本应是支持我的。
肖忠来报,“王爷,卜相派人来传话说,今晚游街结束后,有一场好戏在落红坊,等着王爷去看。”
周梧锵随意在脸上抹了一把,掩饰着哭过的痕迹。“知道了,退下吧。”
杨飘此刻驮着小胖妞,小胖妞吃着冰糖葫芦,落了她一头糖渣子。周围的大婶儿们推来挤去,她突然不想等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只祈祷着小胖妞的父母赶紧找到她,自己的脖子也解脱解脱。
身边一个大婶说,“过了东市,花车就进东宫了,游街结束了不知道还有没有铜钱撒。”
“是啊,听说前面撒了好多铜钱,这是最后一个金塔了,应该不少的。”
杨飘听到她们说起东宫,忙朝她们转过去,“花车为什么要去东宫啊?”
大婶们轻蔑地打量着她,“你是外地人吧?太子娶妃,不去东宫去哪儿?”
“太子娶妃”四个大字犹如给了杨飘当头一棒,她茫然地站在人群中,大脑一片空白,眼睛空空洞洞地望着道路的那头,耳边回荡着那四个字:太子娶妃,太子娶妃……
此刻的她好似一个无人理会的木偶,众人在她身边拥来挤去,她不闪躲,也不避让,任由旁人推挤着,看热闹的心情此刻荡然无存。
原来这流光溢彩,美轮美奂,为的是太子娶妃,原来这热闹夜景,锦绣奢靡,为的是东宫入新人。
她屁颠屁颠赶来,正赶得上看一场婚礼,自己爱的人结婚了,新娘不是她。而她还傻子一样乐呵呵地在此围观,直到现在才发现主角是谁。
不知不觉间,脸上有什么湿湿的东西划落。杨飘恨自己不争气,好想找个地缝躲起来。肩头的胖妞压得她快透不过气了。
你推我挤间,东市金塔亮光闪了两闪,砰砰砰礼炮响起,六枚光束弹升到高空,一下子炸开,绽放出朵朵礼花,礼花花瓣伸展,向下垂去,须臾间,变作龙凤呈祥四个大字,杨飘周围的百姓们都欢呼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烟花的味道。
“来了,合卺龙凤撵来了!”大婶们指着远处,果然,御林军先到,在两边开路,礼花弹映得大地一闪一闪,有如闪电,借着这道道闪光,小胖妞突然指着街道对面,高喊,“爹!娘!”
但人声嘈杂,杨飘只顾着自己出神,小胖妞拍打着她的头,说着什么,杨飘木然地蹲下,让小胖妞下来。
她心中纷乱如麻,眼前光影闪烁,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只觉得嘈杂,混乱。
突然间,她看到一个红色的小小身影越过木篱,要向路对面跑去,耳边传来糖球大爷与大婶的惊呼声,一匹高头大马似乎受了惊,嘶叫着朝那个红色小身影撞过去。
杨飘猛地从自怜自哀中惊醒,看到小胖妞正拿着糖葫芦面向那匹十几倍于她的庞然大物,显然已经吓呆了,一动也不动,眼看马蹄将到,小姑娘要被踏成肉泥!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杨飘一手撑住木篱跨过去,飞快地跑向小女孩,一把拉过来,将她护在怀中,想要带她离开,已经来不及了,马显然受了惊吓,速度奇快,飞奔而至,至她们面前,几乎要用后蹄站立起来,马上的北回使臣已经摔下马去,马的前蹄眼看就要落在杨飘身上。
杨飘知道这马蹄落在身上,非同小可,自己本就虚弱,承受不住这踏力,恐怕就要一命呜呼了。好在自己本就时日无多,如此还能救下小女孩一命,算是不亏。正当她闭眼受死时,那马蹄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听到马嘶声响彻耳边,而围观的众人都松了口气。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怀中的小女孩已经吓得呆若木鸡,回过头,正看见沈岩骑在马上,把缰绳紧紧攥在手中,硬是让马头向外翻过去,前蹄落在了其他地方,受惊的马还在嘶叫,早有驯马师围上牵走,杨飘与小女孩也被御林军层层围住。
“什么人?胆敢惊马,阻拦花车巡游!”御林军头领肖忠伟怒喝。
与此同时,沈岩也看见了杨飘,杨飘围着面纱,脸庞被玫瑰花汁染得通红,他虽觉得杨飘似曾相识,却并未留意。
那个刚刚摔下马去的北回使臣更是暴躁,哇呀呀说着不甚清楚的安熹话,骂骂咧咧拿出鞭子一鞭抽在杨飘背上,所到之处顿时皮开肉绽。
杨飘吃痛,紧咬牙关,想慢慢站起来解释,那个北回使臣又要挥鞭,鞭子到处,被一双肉掌绞缠住,几下便将鞭子夺过,抛在地上。这一下挥鞭夺鞭,实在太快,众人定睛看去,只见一个和尚护在杨飘之前。
“阿弥陀佛,今日乃是太子大喜之日,更是两国和亲以示友好团结之时,贵国使臣当街殴打安熹百姓,不怕激起众怒吗?”弘寂不卑不亢,朝着北回使臣大声质问。
果然,百姓们纷纷不平起来。
最先发话的是那个糖球大爷,“我认识他们娘俩,孩子贪玩跑去街上,做娘的去救她,差点被踩死,怎的,还要被打啊?还被北回鞑子打,这是在南都,不是在大京!”
大爷一说,百姓们更是群情激愤,纷纷声援起来
“在南都就敢这么嚣张!”
“就是,早看那北回公主不顺眼了,下人都这么骄横跋扈,公主能好到哪里去?”
杨飘慢慢站起来,领着小女孩欲回去,小女孩指着街对面,嗯嗯啊啊地喊着娘,就在此时,街对面一个妇女的声音高喊,“小嫚!小嫚!”
“娘!”小女孩挥着手朝街对面跑去。御林军忙把她抱给那个妇女,总算是母女团聚了。
花车那边一个声音朗声喝问,“怎么回事?”
这是公瑾的声音。
杨飘身体一滞,不敢抬头,弘寂看出了她的窘迫,拉过她到背后。
沈岩走到合卺龙凤辇前,看了一眼娜娃公主,简单说道,“回禀太子殿下,一个小孩贪玩乱跑惊了马,已经没事了。”
“既如此,游街继续,吩咐御林军小心护着路旁百姓,莫要伤及大安子民。”公瑾说着,将手中一物紧紧握住。
“是。”沈岩走到弘寂跟前,对肖忠伟说,“太子殿下有命,御林军加强守卫,莫要让人伤了我大安子民”,说罢意有所指地望着刚才打人的北回使臣。肖忠伟马上会意,手一挥,命令道,“放人!”
“姐姐快来!”小嫚笑着朝她挥手,杨飘慢慢朝她们母女走去,背后一阵剧痛传来,“斯——”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弘寂忙搀住她,走到了木篱之后。
公瑾将手中的东西慢慢摊开,是一张扑克牌,上面是红色方块九,就在刚刚,这张扑克牌不知从何处飞来,直落到他手边。仔细看时,牌的边缘尚有血迹,用手一抹,还能晕开,放在鼻下闻嗅,隐隐有马腥味。他四周观望,没有发现任何痕迹,御林军早就里外三遍地排查刺客,此时能够在远处将一片纸牌准确地递到他手边,非绝顶高手不得为之。
纸牌是红色方片九,背面有两个小字,赫然是飘儿的笔迹:等你。
红方,落红坊,九点。
九点是飘儿习惯用的计时方法,九点,便是亥初。
亥初落红坊,难道是飘儿在等他?
她回来了吗?如果她还活着,为了掩人耳目,使用暗语密会的确是个好方法……
公瑾眼中的喜色一闪而过。
这在木篱外的杨飘看来,他做新郎做得很是开心顺意。
光彩照人的公主与他在一起,怎么看,怎么般配。再看看自己,破衣烂衫,脸红得像关公,围着个破面纱,像个跳梁小丑。
小嫚没有去看等了一晚上的花车,而是踮起脚,抬手摸了摸杨飘背上的鞭痕,“姐姐,你在流血。”
杨飘这才意识到,刚刚全力护着小嫚,背上硬生生接下一鞭,已然皮开肉绽。
“小妇人谢过姑娘救命之恩!”小嫚的母亲说罢对着杨飘跪下。
“快快请起!”杨飘扶起她来,
“若不是刚刚姑娘护着我家小嫚,她就要惨死在马蹄之下,若不是你,她还要挨上一鞭,这叫小妇人如何感谢才好?小妇人不才,夫家在南街开了一家酒坊,离这不远,如不嫌弃,便随我来,在这休息一晚,权当是我们的报答。”
“不妨事,我们是城外的,这就回去了。”杨飘拒绝道,她不想再给谁添麻烦。况且弘寂是出家人,在酒坊出入十分不便。
“我们出城很是颠簸,不如就在大姐家借宿一晚。”弘寂看杨飘背伤严重,且她目前甚是虚弱,如今天色已晚,若是一路颠簸着回去,恐怕并不乐观。住客栈就更加不便,一个和尚同一个易容之后全城搜捕的郡主,这组合实在太奇怪了。
小嫚的娘看看弘寂,又看看杨飘,有些好奇,又不好相问。见弘寂同意了,不由杨飘再说,马上架着她往自己家走去。
小嫚也跟着高呼,太好喽太好喽!
杨飘见推辞不下,便跟着一路走到了南街的酒坊:何乙酒坊。
虽与东市一街之隔,但何乙酒坊似乎破落不堪,在一众张灯结彩的店铺中间,显得灰败颓废,灯笼也没点,旌旗也脏脏旧旧的。
小嫚的娘在前面打着灯笼,弘寂搀扶着杨飘在后面跟着。几个人绕到铺子后面,有个小院,锁着门。
小嫚的娘一边打开院门,一边絮絮叨叨,“姑娘莫嫌弃,小店是夫家开的,小妇人那短命的夫君在小嫚不满一岁的时候就过世了,我算是个未亡人,指着小嫚过日子。这两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这铺子盘了一半给隔壁卖首饰的李伯,另一半也快支撑不下去喽。”
杨飘不解,问小嫚,“那你初见我时,为何却说跟爹娘走散了?见到母亲,为何又喊爹娘?”
小嫚的娘解释道,“世道太乱,我一个妇道人家自己带孩子,要是让那居心叵测之人知道了,恐怕不安全,于是就让她在外面一定要说自己有爹。”
小嫚很是懂事,帮着母亲开门。弘寂见状也赶忙前去帮忙,几个人进来后院,远处热闹的灯光照进来,倒是将小院照了个清楚。几间厢房倒也宽敞,小嫚与母亲热情地给杨飘收拾出一个房间,房间虽小,却很干净,她们搀扶着让她面朝下趴好,将衣服脱下,一条触目惊心的鞭痕长达七八寸,由右肩斜向左腰,小嫚的娘用油灯照着看看,愤怒地道“这也打得太狠了,以后会留疤吧?。”
“算了,反正我也没几天好活,留不留疤没关系。”杨飘自嘲道。
“那也得先把伤口处理一下。”小嫚的娘很是担心。
“我累了,明天再说吧。”杨飘将脸转向床里间,假装睡着。等大家都走了之后,才轻轻呜咽起来,虽是呜咽,却不敢出声,怕被人听见。
然而即使她极力压低声音,这一切仍然没有瞒过屋外弘寂的耳朵,他轻轻叹了口气,在隔壁的房间开始打坐。
合卺龙凤辇回到东宫,只是简单摆宴,除太子门客与北回使臣之外,并没有多少宾客出席,娜娃既然有了宫外正妃的面子,一到了东宫还是恢复了侧妃的里子。
公瑾同娜娃下了龙凤辇,娜娃便由侍女搀扶着往浮香馆而去,公瑾与江逊交换了一下眼色,匆匆与宾客饮了几杯,便也来到浮香馆。
娜娃原以为公瑾深夜才得回来,谁知道竟如此急切,心下暗喜,表面上还是强做矜持。
娜娃低头听着公瑾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心下狂跳,眼见着公瑾到了屏风之后,再一步便要踏入房中,此时突有侍女来报,“殿下,不好了,掬斓姑娘突发意外,失足跌进水潭。”
“哦?怎会如此?”公瑾的声音中充满着关切,看了看屋内的公主,似有为难地说,“新婚之夜,本不该慢待了公主,奈何人命关天,掬斓又是圣上所赐的侍妾,也是母后最亲近疼爱的女官,她有意外,孤不得不管,否则日后说起,母后又该怪罪我厚此薄彼。”
说罢,不等娜娃出言,便拂袖而去。
娜娃将精致的指甲深深地掐入肉中,紧紧地咬了咬下唇,“掬斓……”她记住这个人了,日后定不会要她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