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相还要奚落太子一番,此时林炳烨整束衣衫,从内室昂首阔步出来,也是面有怒容。狠狠怒视了太子一眼后归座,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南都百官均与永王不相熟,更是不敢有人近前。都道太子与永王之间互生嫌隙。
林炳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要是百官都来拉关系,自己不知还要起身抬手几次,伤口实在吃不消。如此甚好,无人打扰,终能清净一会儿。
少顷,圣上与皇后亲临,百官行礼后各自归位。
苏皇后仔细打量这位女婿,自瑾瑶嫁后,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瑾瑶的夫婿。之前还担心永王刁钻古怪,容貌丑陋,如今一见,心中自然是一百个满意。然而永王似乎话很少,有心事。苏皇后心知他与太子交好,有心助他。便开言打破僵局。
“永王之子,可取了大名了?”
林炳烨微微颔首,“回皇后娘娘,劳您记挂,梁州风俗,稚子满三岁取名,如今犬子未满三岁,是以还未拟定大名。”
“是了,孩童三岁之后取大名,福禄倍至,康健一生。”苏皇后又对周现说道,“永王仪表堂堂,咱们瑾瑶与他的孩子,定然生得十分可爱。”
周现也频频点头,“是了,可取了小名儿没有?叫做什么?”
“回圣上,叫乔治,乔木的乔,治疗的治。”这还是她起的名字,林炳烨想到飘儿,心中一痛。
“乔治,真是个好名字,是谁取得?”瑾瑶的信中已经有交代,是飘儿取的。苏皇后有意提起,她不是忘了,而是想看看飘儿在林炳烨心中到底地位几何,对瑾瑶有无威胁。
“没什么,随口取的。”林炳烨看向别处,欲将此事略过不提。
他果然在意飘儿,不敢直言此事。苏皇后心中一沉。“乔治,可不像是中原名字,本宫听说,是由永王府上一个死去侍妾的妹妹取得,她叫杨飘,可有此事?”
“噢?死去侍妾的妹妹,她有什么本事,能给世子取名字啊?”周现面露不快。
“呵呵,圣上有所不知。”苏皇后以手掩笑,“这杨飘乃是七夕诗会上大放溢彩的墨大学士的弟子,曾着有春江花月夜一诗,素有才学。”
“这可有趣了,”周现的眼光看不出一丝波澜,“她不是永王府上的人吗?怎么说是墨大学士的弟子?”
“回禀圣上,”墨韫出言,“此人七夕诗会做上佳长诗一首,将有望流传千古,乃是不世出的奇才,臣爱才心切,收入自己门下,主持编纂安熹诗集。”墨韫尽量将杨飘捧得高一些,这样收徒之事也便于解释。毕竟自己有这个搭东风的嫌疑。
“贤甥,这是怎么回事?”
“杨飘的确是臣死去侍妾的胞妹,同时也是臣的义妹。跟瑾瑶公主素来交好。约摸一个月前因琐事出走,到了南都。”林炳烨尽量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莫非真的是我多虑了?苏皇后满面狐疑地看着林炳烨。林炳烨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
“既如此,朕也想要见见这位杨飘姑娘,不如,中元节之后,召她一见?”周现渐渐对这个人感兴趣起来。
“何必等中元节之后,那孩子本宫见过,是个聪明机灵的,曾经数次帮过瑾瑶。”苏皇后笑里藏刀。“如今她正在太医院中,替本宫调配补药。何不今日召她一见?想来永王数日不见义妹,也是放心不下。”这最后四个字,苏皇后特地拉长了音,似有所指。
苏皇后此言一出,太子与林炳烨都收敛起笑容,眸色幽深,心中暗道不妙。若是飘儿被圣上看中,纳入宫中,后果不堪设想。
“母后何必如此着急,今日是为永王接风洗尘,飘儿姑娘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不便抛头露面。”太子表面云淡风轻,其实心急如焚。数次以眼神示意母亲,奈何苏皇后视若罔闻。
“正是此意”,墨韫也进言道,“飘儿姑娘虽诗才惊人,但毕竟还未出阁,于名声不利。”
“那有什么,飘儿姑娘是永王义妹,瑾瑶好友,与太子也是相熟。其余人等,不是熟人,就是长辈,也都不是外人,不过是召来见上一见,圣上还能吃了她不成?”苏皇后嘴角笑着,眉梢尽是杀意。
“圣上有所不知,飘儿姑娘也是来自天坑谷呢。”苏皇后冷笑。
周现先前还有犹豫,听苏皇后一番说起天坑谷,便知是绝世美女,眼中一丝光亮一闪而过,连说了三声好,然后对随行的孙公公说道:“急召杨飘觐见。”
杨飘接到召令时,正在太医院赶制最后一批赝品逍遥丸,她命分晴速去将赝品交给王虎,让他务必按自己所命的去做。然后拍拍身上的药渣,对传召太监福了一福,“劳烦公公带路。”
东暖阁酒宴上,杨飘再一次见到了林炳烨。他比前几天更加苍白消瘦,一袭蟠龙纹饰宽袍衬得面无血色,不知道是肩伤感染的缘故还是另有隐情。
公瑾还是温润如玉,看向自己的眼神除了温柔宠溺,还有三分彷徨与担忧。杨飘偷偷对他笑了一笑,唇语道“放心。”
公瑾低头拨了拨拇指上的玉扳指。这个动作只只有在他心中特别忐忑之时才会有,上一次他这样,还是飘儿毒瘾发作之时。
杨飘大大方方来到中庭站定,低头行跪拜大礼,“民女杨飘参见圣上,参见皇后娘娘,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赐座。”周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蔼一些。
“你便是那为世子取小名的才女?”
“才女之名受之有愧,取小名的正是民女。”
“为何取名叫乔治啊?这倒不像是个中原名字。”
“国之栋梁为乔,兴邦振国为治,其实发音也可以是George,公主觉得叫起来顺耳,便采纳了。”杨飘有一搭没一搭地编着瞎话。
George的发音古怪又异域,周现便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听墨大学士说,你博古通今,学富五车,因此召你来,莫要太过紧张。”
“圣上过誉,杨飘无才无德,实在惭愧。”杨飘也知道老皇帝是个好色的油腻大叔,不想搭理他。
“那传世佳作春江花月夜可是出自你手?朕刚向墨大学士讨要来看过,的确是不世出的佳作啊。”周现道,“既有诗才,不妨趁着你义兄的接风宴席,再赋诗一首何如?”
“杨飘蠢笨,因缘际会,读了墨大学士的大作,有感而发做此诗,因此要说出自我手,不如说出自墨大学士之手。”杨飘趁机又拍了一波墨韫的马屁,至于什么作诗,她真的无所谓,反正都是抄袭。
“莫非,七夕诗会在苏皇后的西暖阁可以作诗,在朕的东暖阁便没有诗情了?”周现佯怒。
“圣上特地邀你前来,那是抬举你,飘儿姑娘还是不要一再推脱,拂了永王的面子。”苏皇后竟也一改之前对杨飘的态度。
周现威逼尚在意料之中,可苏皇后态度的转变让杨飘大感讶异,她深深看了苏皇后一眼,此人前后态度竟反差如此之大,简直判若两人,果然人说唯太阳与人心不可直视。想来是太子过于热切要立太子妃,引起皇后反感,要除之而后快。这样想来,爱子心切,也是人之常情。
好你个笑面虎,让我多来宫中走动,还要给你日夜兼程地配备驻颜药,你却为了一己私利出卖我。
既如此,便不再推脱,换上一副英雄面孔,好过扮演温柔可欺的小白兔。
“皇后说的是,那么杨飘只好献丑了。如今适逢酒宴,高朋满座,不如就写一首劝酒诗,何如?”转头对宫人说,“拿纸笔来。”
林炳烨没有想到飘儿竟答应得如此爽快,颇出乎意料,又担心圣上为难飘儿。暗暗为飘儿捏了一把汗。唤李破山来,低声道,“你在她旁边,飘儿若有什么需要,及时应援。”李破山领命,近前侍立杨飘左右。
太子早已命亲随呈上纸笔,与七夕诗会一样,亲随悄悄递给杨飘一个纸团,那是太子为飘儿准备好的诗。杨飘朝公瑾眨眨眼,暖暖一笑,随即将纸团投入纸篓。这一切都没能逃过林炳烨的眼睛,他从飘儿进殿的那一刻起,视线便没有离开过她。飘儿与公瑾的小动作让他心中隐隐作痛。
“君不见,潜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为了适应这个世界,杨飘将诗文地点进行了少许改动。内使太监将诗文抄写后呈上,周现看过,连声夸赞,心道此诗豪放不羁,不像是女子所作。碍于永王情面,也不好说什么。
林炳烨没有想到,三年前还要自己手把手教写字的姑娘,如今竟在南都皇宫一展诗才,写得还如此豪情万丈。飘儿他是了解的,诗才颇有一些,常出惊人之语,与她的身份经历颇不相符,他一直以来都将其解释为飘儿性格敏感,特立独行,不疑有他。
杨飘接着写道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周现读到此处,突生忘年知己之感,试问世间几人能有这份胸襟与豁达,望向杨飘的目光由不屑转为欣赏。她来自天坑谷,但是与媃翊大不相同,或者说,与自己生平所见的女子皆有不同。遂离席下场踱步,看看她后面要写些什么。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江夫子,墨先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一诗终了,周现已踱步到杨飘身后,看着她将一首长诗写完,鼓掌高喝,“好诗文,好文采!”杨飘吓了一跳,赶忙转身低头谢过圣上夸奖。
“贤甥,你这义妹,朕要重重赏赐!”周现哈哈大笑,“不想我大安有如此人才,实在是朕孤陋寡闻了。”周现这才想起仔细打量杨飘,命令道,“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呵,杨飘心中冷笑,正打算扮丑蒙混过关,此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父王,恕儿臣还未来得及介绍,”公瑾此时走上前来,一把拉过杨飘到自己身后,“儿臣与飘儿姑娘两情相悦,早已认定她为太子妃唯一人选,垦请父王指婚。”太子未经传唤便踏步上前,与圣上面对面,实在是大不敬,周现见状也诧异了一下。
周现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看到杨飘回眸的一刹那,仿佛看到了少女的媃翊:九天仙子出凡尘,沉鱼落雁掠春心。
周现尴尬地笑笑,没有说话。他毕竟五十多了,与正当壮年的太子无法可比,但手握大权的是自己,而权力是最好的春药。他一瞬间生出许多罪恶的念头,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不断盘旋,挥之不去。
还是苏皇后出言打破了僵局,“太子年轻气盛,说什么胡话。永王还没有发话,你就着急忙慌地乱说一气,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林炳烨起身,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只见他目光直直看向杨飘,一字一句地说道,“本王之义妹,就有劳太子殿下照拂了。”说罢又面向周现,笑问,“圣上,臣之义妹,不知配做这太子妃否?”事已至此,这出戏再艰难,也得演下去。
“那是自然,只不过,这那不伦支州与北回连年战乱,国库空虚,军饷不足。朕本欲将大安盐引收归国有,以解燃眉之急,奈何这盐引不知让谁去收比较好……”
“自然是那不伦支州藩王卢翼勋更为合适。”
“可那辉王手头并不宽裕……”
“无妨,臣手头虽不富裕,这买断盐引的钱还是可以借一下的,只是……臣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这个义妹,臣可是当亲妹妹看待,怎能眼睁睁看着她……”林炳烨欲言又止。
“朕明白。”周现一点头,快步回到座位上,“即刻传旨,将杨飘指婚给太子为正妃。”
周现虽不甘心到手的美人飞了,但更不愿到手的白银飞了。两者相权,自然是银钱更重要。
苏皇后一计未成,反促成了太子与杨飘,心中一口恶气未出,恼怒地瞪视着杨飘。本来打算借此机会让周现纳杨飘为嫔妃,一来可以牵制媃翊势力,二来可以让太子死心,三来瑾瑶失去一个劲敌,本是一石三鸟之计。
不想林炳烨居然以借贷盐引作为条件要求太子迎娶杨飘,世上哪有如此痴情的男人?瑾瑶啊瑾瑶,你的苦日子来了。林炳烨这个男人,估计一生都难以忘记她。
杨飘与太子相互对视一眼,随即齐齐谢恩。